废弃的“三号码头”,岁月和荒草早已将昔日的喧嚣掩埋。残破的水泥栈桥如同巨兽的肋骨,半浸在浑浊发黑的河水里。几根锈蚀扭曲的钢桩歪斜地矗立着,挂满枯黄的水草和破烂的渔网。空气中弥漫着淤泥的腐臭和河水的腥气,只有风掠过荒草和芦苇的呜咽,打破死寂。
王磊推开车门,双脚踩在松软的、混杂着煤灰和垃圾的河滩地上。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这片破败的景象:栈桥尽头,一艘锈迹斑斑、早已废弃的小型运煤驳船像被遗忘的骨骸,船体倾斜,大半没入水中。除此之外,视线所及,只有随风起伏的荒草和死水微澜。
“王专员,痕迹!”周放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指向栈桥入口附近泥泞的地面。几道新鲜而凌乱的车辙印,从通往矿区的土路延伸过来,一直消失在栈桥边缘的深草中。车轮碾过的地方,淤泥被翻起,留下清晰的纹路。
王磊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湿泥,凑近鼻端。除了浓重的土腥,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未完全散尽的机油味。是新车,或者刚保养过的车!他眼神骤然锐利,如同嗅到血腥的猎鹰。郑毅刚走不久!他猛地站起身,锐利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荒草和芦苇荡,投向那片浑浊、看似平静的河面深处。
“封锁河岸!上下游各延伸五百米!重点搜索芦苇荡和废弃船只!”王磊的命令斩钉截铁,声音沉稳有力,在空旷的河滩上清晰回荡,“周放,带一组人,跟我上栈桥!注意隐蔽!”
几人如同狸猫般,沿着残破的栈桥边缘快速移动,脚步轻盈,尽量避免发出声响。栈桥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王磊的目光紧紧锁定那艘倾斜的废弃驳船。船体锈蚀严重,舱门歪斜地敞开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距离驳船还有十几米时,王磊猛地抬起手,示意停止。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动——不是风声,不是水声,而是从驳船黑洞洞的舱口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压抑到极致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有人紧张地挪动身体,碰触到了锈蚀的船体!
郑毅!他果然在里面!这艘被遗忘的破船,成了他最后的、绝望的巢穴!
王磊的眼神瞬间冰冷如铁。他无声地做了几个战术手势,周放和两名公安干警立刻心领神会,如同鬼魅般散开,从不同角度悄无声息地包抄向驳船敞开的舱口。
空气凝固了。只有浑浊的河水拍打船体的汩汩声,和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郑毅!”王磊的声音陡然响起,沉稳、清晰,带着穿透腐朽钢铁的力量,直刺驳船深处,“出来吧。这趟船,走不了了。”
死寂。
船舱深处,那压抑的摩擦声也消失了。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西三采区那三条人命,”王磊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敲击着锈蚀的船板,“强行推进开采的命令,是你下的。原始风险评估报告,是你让秘书‘借阅’后销毁的。但孙大奎,留了照片。你批示的笔迹,就在省纪委的鉴定台上!”
船舱深处,似乎传来一声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11·7’矿难前一个月,挪走两百万安全应急金,转入宏泰公司,再洗进你心腹老赵儿子赵明远的境外账户!这笔钱,本该更新井下支护,本该更换那批超期服役的密封胶圈!”王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穿透人心的力量,“那场吞噬了十七条矿工兄弟的惨剧!那十七条冤魂!郑毅,你的良心,可曾有过一刻的拷问?!”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船舱内传来!像是什么重物被狠狠砸在锈蚀的船壁上!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绝望而嘶哑的咆哮:“放屁!都是放屁!是他们自己操作失误!是地质条件!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们!是你们要搞垮矿务局!你们才是罪人!”
困兽的咆哮,充满了疯狂和最后的虚张声势。
“省国资委张明远,‘山鹰’!省能源局李国忠,‘青松’!邻市王振海,‘泥鳅’!”王磊的声音冰冷如刀,每一个代号和人名,都像一颗子弹,射入船舱,“你那本藏在废料堆下的‘黑账’,每一笔‘贺仪’、‘咨询费’,指向谁,记录得清清楚楚!他们,此刻已在省纪委的谈话室!你指望的伞,已经塌了!”
船舱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那粗重的喘息都消失了。只剩下河水拍打船体的声音,单调而冷酷。
王磊向前踏出一步,站在驳船敞开的、如同深渊巨口的舱门前,阳光从他身后照入,在舱内投下一道狭长的、明亮的光带。光带之中,尘埃飞舞。光带尽头,一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身影,如同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标本,剧烈地颤抖着。
郑毅抬起头。那张曾经意气风发、掌控矿务局数万人生死的脸,此刻扭曲变形,布满油汗和绝望的灰败。昂贵的西装沾满污秽和铁锈,头发凌乱,眼神空洞而涣散,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他看着逆光而立的王磊,看着那挺拔如松、仿佛代表着煌煌天意的身影,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那本他以为早已化为灰烬的黑账,那些他以为稳如泰山的靠山名字…如同冰冷的绞索,彻底勒断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咔嚓!”
冰冷的手铐锁住那双曾经挥斥方遒、签下无数贪婪指令的手腕时,郑毅的身体如同烂泥般彻底瘫软下去。周放和干警将他架起来,拖出这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暗。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扭过头,躲避着这迟来的、审判般的光明。
王磊没有再看郑毅一眼。他转身,目光投向远处。矿务局大楼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曾经笼罩其上的沉沉死气,似乎正在被这河滩上吹来的、带着泥腥味的风,一点点驱散。
他拿出加密卫星电话,按下接通键。
“雷书记,目标郑毅,在废弃三号码头驳船内,成功控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雷刚那沉稳厚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的声音:“干得好!王磊同志!浊水终清!省城张明远、李国忠、王振海,也已顺利到案!刘三在邻省青河一棚户区落网!‘11·7矿难及矿务局系列问题’专案,取得决定性胜利!”
王磊握着电话,目光依旧沉静。他望向那片浑浊的河水。风掠过河面,吹散了些许污浊,露出底下更为深沉、却也更为本质的流动。矿务局这潭沉积了太多血泪、贪婪和罪恶的浑水,终于在这一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彻底搅动、翻涌,让那些沉底的污垢,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浊水终清。
但这清,是惊雷破云后的澄澈,是刮骨疗毒后的新生。前方,矿务局的重建,人心的抚慰,制度的重塑,乃至更广阔领域的肃清与正气弘扬,路,还很长。
王磊收起电话,最后看了一眼那艘如同墓碑般的废弃驳船,转身,迎着河滩上带着新生气息的风,步伐沉稳地走向归途。他的身影在阳光下被拉长,如同矿务局上空,那终于刺破厚重阴霾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实的一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