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帝王,治下却盗贼横生,百姓流离,我等做子民的,活着有多难,陛下可知?” 众人正沉在文渊的质问里,珈蓝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路风霜磨出的冷硬,“就说我们吧 —— 公子头回带我们出门行商,一路上被劫匪拦路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亏得公子早有预料,带的人手多、功夫硬,才没栽在小毛贼手里。可即便这样,还是被瓦岗寨的人‘请’进了寨子里,刀架在脖子上,全靠公子急智才捡回一条命。”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语气里添了几分自嘲的沉重:“陛下知道吗?我们如今每年花在路途押运上的银子,几乎能买下同等价值的货物,而且还不得不和那些实力强大的虚以逶迤。这世道,连走个路、做个买卖都要提着脑袋,陛下,作为帝王…… 你就真的不觉得汗颜?”
舱内的空气像被冻住了。萧皇后轻轻按了按杨广紧绷的肩膀,指尖能触到他肌肉的僵硬。杨广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方才被文渊堵得哑口无言,此刻听珈蓝一桩桩数来,那些被他忽略的民间疾苦,像针似的扎进心里,竟连一句辩驳的话都寻不出来。
一旁的戎陈恩和玄机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惶 —— 他们万没料到,文渊不仅不给皇帝半分颜面,连带着身边的姑娘都敢直言质问,话里的分量重得能压垮人。
便是舱里的几位女子,也都悄悄攥紧了手。自家公子竟真的硬怼当今皇上,还把这位九五之尊怼得哑口无言,这胆识,这气魄,让她们又惊又敬。
“我说陛下。” 文渊见杨广和萧皇后还僵站着,上前一步,半扶半让地把杨广引到身边的躺椅上,语气听着温和,话里却藏着刺,“您这皇帝当得,是不是把脑子都当傻了?‘入乡随俗’的理儿懂不懂?‘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规矩忘了?”
他俯身凑到杨广面前,眼神里的锋芒敛了些,却裹着更刺骨的现实,语气平平淡淡,却像冰锥往人心里扎:“眼下的形势,咱不说谁救了谁 —— 可您如今能安稳坐在这里,能隔着云层看清楚远处的刀光剑影,全凭什么撑着?”
文渊抬手指了指舱角,吐得昏天黑地沈光:“难道是凭着这位还在‘吹泡泡’的沈光将军?” 他又扫过一旁脸色发白的玄机子和戎陈恩,嘴角勾出点讥诮:“还是这俩被我收拾过的老道、老戎?” 指尖一转,指向舷窗外那座渺小的雁门城:“亦或是城里守着城墙打哆嗦的文武官吏,或是那一万多见了突厥骑兵影子就腿软的兵士?”
话音顿了顿,文渊直起身,目光落在杨广紧绷的侧脸,语气里没了嘲讽,只剩一片冷硬的实在: “陛下,该醒醒了。这世道,认不清时务的,别说俊杰,连活路都未必有。”
萧皇后想到这里,手不由得用力大了些。杨广吸了一口凉气,回头看了看萧皇后。萧皇后悄声道:“陛下,还是随第五公子一起去围捕始毕吧!\"
杨广没有说话,只是略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此时的杨广,正陷在一片纷乱的思绪里。
这七八日,像是把他前半生的惊涛骇浪都浓缩了 —— 既有雁门城楼那刻,突厥铁骑围城时的万念俱灰,那是他平生最刺骨的恐惧,连龙袍都被冷汗浸得发潮;又有第五文渊如神兵天降般破局,带着他登上云端,去到了此生从未企及的高度。
云层之上,他亲眼看见曾经不可一世的突厥铁骑,竟像被驱赶的羊群般溃散奔逃;亲手将那颗圆滚滚的炸弹抛下去时,指尖还残留着铁器的丝滑,而后便见火光迸溅,碎甲与肢体在烟尘里腾空,那画面惨烈,却也让他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掌控感。
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珈蓝那番话。那小姑娘语气平淡,字字却像根细针,轻轻巧巧就戳破了他身为帝王的盲区。他坐拥四海,向来只知粮仓盈虚、边军强弱,何曾想过升斗小民走一趟商路,要提着多少回脑袋?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点醒时,他胸口那点被冒犯的怒意早散了,只剩种说不清的涩 —— 原来他治下的安稳,对寻常人而言,竟如此奢侈。
舱内烛火暖黄,映着文渊方才怼他时扬起的眉峰,也映着萧皇后温和的侧脸。不知从何时起,听文渊那声带着点混不吝的 “老杨”,竟不觉得冒犯了,反倒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恍惚间,他忘了自己是九五之尊,忘了对方是屡屡犯上的狂徒,只像个卸下了铠甲的老者,正和邻家那个浑身是刺却心眼实在的少年说着话。
风从舷窗溜进来,带着点战场的硝烟味,却吹不散这片刻的松弛。杨广望着舱外掠过的星子,忽然觉得,这晃晃悠悠的飞艇,竟比金銮殿更让他看清自己。
此刻的他,心里竟莫名冒出点想跟这小子斗斗嘴的念头。
“文渊,” 杨广望着正眯眼斜躺的文渊,试探着喊了一声。
见文渊掀了掀眼皮,他清了清嗓子,把到了嘴边的 “朕” 咽下去,换了个调子:“老杨我想问问你,如今大隋这局面,你怎么看?又有什么法子能解?”
文渊像是被扰了清梦,咂了下嘴,不耐烦地回了两个字:“一个字 —— 乱!” “办法嘛……” 文渊又阖上眼,往躺椅里陷了陷,声音懒懒洋洋的,“你玩你的,我玩我的。然后啊……”
他往旁边挪了挪,躲开萧皇后递来的茶盏,声音里带点漫不经心的狠劲:“坐下来,定个规矩,大家按规矩愉快的玩。要是有人非要掀桌子…… 那就干脆灭了他,省得碍眼。” 话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杨广,像是懒得再费口舌。
舱里静了静,杨广却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 这话说得糙,却透着股子干脆利落,倒比朝堂上那些引经据典的奏对,更让他心头一动。
杨广顿时来了精神,身子往前一倾,眼里闪着点急切的光,哪还顾得上文渊那不耐烦的神色,追着又问:“你这话太笼统了,能不能说得具体些?”
舱里霎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掠过气囊的呼呼声,还有烛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衬得这安静格外显眼。 杨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躺椅扶手,脸上渐渐泛起几分尴尬 。
就在他觉得手脚都没处放时,文渊那边懒洋洋飘来一句,声音淡得像舱外的云:“过几天再说吧。这会儿我脑子里正琢磨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