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醒醒。”
孙悟空的声音在静室的黑暗中响起。
他立在凌阳榻前,伸手轻轻推了推师父的肩膀。
凌阳本就未曾深睡,心中有事,此刻立刻惊醒,坐起身来。
昏黄的油灯下,他眼中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蒙,但很快被孙悟空的凝重神色所驱散。
“悟空?何事如此惊慌?”
到底是相处良久的师徒,他敏锐地察觉到徒弟身上那股尚未散去的怒意。
只是不明白在这五庄观中有谁能够让他大动肝火,清风明月已经成为他的迷弟了,还有谁呢?
另一侧的土炕上,沙僧也已被惊醒,他睡眠一向警醒,此刻也坐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大师兄和师父。
“师父。”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余怒,将方才庭院中猪八戒如何将他唤出,如何抱怨,如何得寸进尺地央求、甚至蛊惑他去偷盗人参果,以及最后自己如何震怒将其制伏的过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他描述得清晰而冷静,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尤其是猪八戒那番关于“人参果好啊”、“瞒着师父偷”、“做得干净”的混账言论。
随着孙悟空的讲述,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沙僧的脸色在昏暗中一点点变得极其难看。
当听到猪八戒竟敢觊觎人参果,甚至撺掇大师兄去偷盗时,他的眉头紧紧锁死,而当听到猪八戒那番对算计之言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猛地想起自己当年在天庭,仅仅因为失手打碎了琉璃盏,就被玉帝震怒之下贬下凡间,受那飞剑穿胸之苦。
那琉璃盏虽珍贵,又如何能与镇元大仙视若性命、三界罕有的人参果相比?
这二师兄欲行之事,其罪孽之深重,后果之可怕,远甚于他当年百倍。
一股寒意夹杂着后怕,从沙僧的脊椎骨直窜上来。
而凌阳,在听完孙悟空的叙述后,脸上最后一点残余的睡意和温和彻底消失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显得轮廓异常冷硬。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笔直的、没有温度的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平静的面容下酝酿、翻腾。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
白日里才因觊觎之心被狠狠斥责过,自己甚至不惜放下身段亲自去向清风明月道歉,本以为这头夯货至少能安分一段时间。
却不曾想,这猪八戒的胆子和贪念,竟膨胀到了如此无法无天的地步,深更半夜,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敢去蛊惑悟空行窃。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他如今还敢怂恿孙悟空去偷人参果。
去他大爷的!
他没来之前猴哥就被他撺掇去偷了人参果,他把果子吃了,捱打让猴哥来扛,他倒是享福了,吃了一辈子都没机会吃的人参果。
如今他来到西游世界中,在一路上与猴哥昼夜交谈,引经据典,讲道理摆事实,这才让猴哥步入正轨,不再做那些违背道德的事,如今差点让他坏了一路上的修行。
自己没来之前猴哥爱犯错误,我来了猴哥还是和原来一样,那我不是白来了吗?
他眼前仿佛闪过未曾改变的“未来”画面——
没有他的干预,这猪八戒必然得逞。
他吃了那偷来的果子,享了天大的口福,而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毒打,却要由被蛊惑的悟空去扛,这头猪,永远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好……好一个八戒,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凌阳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
他猛地起身,竟连外衣都顾不上披,只穿着睡觉时的白色里衣,便翻身下榻,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恐怖气息。
“师父,当心夜寒。”
孙悟空眼疾手快,一把抄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素色僧袍外衣,快步追了上去,将衣服披在凌阳肩上。
沙僧也赶紧跟上,沉默而凝重地跟在后面。
师徒三人,一前两后,脚步急促地穿过黑暗的庭院,走向那禁锢着猪八戒的角落。
庭院一角。
无形的禁制隔绝了内外,如同一个透明的囚笼。
猪八戒那颗硕大的猪头孤零零地露在冰冷的地面上,脖子以下深陷在泥土碎石之中,动弹不得。
在最初的剧痛和惊吓过后,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大师兄那冰冷如刀的眼神,那毫不留情的巨力,还有那句——
“把师父置于何地?把俺老孙当什么了?”的质问,如同魔咒般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他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抽自己一百个嘴巴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冰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如同丧钟。
他艰难地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珠,朝声音来源望去。
昏暗中,师父凌阳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师父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外面松松披着僧袍,一步一步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让猪八戒心脏骤停的威压。
师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可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却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刺了过来。
猪八戒浑身猛地一哆嗦,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窒息过去。
完了!
师父来了!
他看到了师父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冰冷到极致的失望和……决绝。
那绝不是平日里念几句经、斥责几句就能过去的眼神。
凌阳的目光在猪八戒那张涕泪横流、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猪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极其陌生的东西。
随即,他移开了目光,仿佛不想多看一眼。
他并未如猪八戒预想中那般立刻暴怒呵斥,反而异常平静地走到庭院中一方冰冷的石凳前,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坐了下来。
夜风掠过他单薄的衣衫,勾勒出健壮而挺直的脊背。
他微微仰头,望着夜空,那里,浓厚的乌云正缓慢地移动着,偶尔漏下几缕惨淡的星辉。
随后,
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缓缓响起,穿透了禁制,清晰地落在猪八戒、孙悟空和沙僧的耳中:
“八戒……”
猪八戒的猪耳朵猛地竖了起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出人意料的,凌阳并没有直接出言指责,反而是与他聊起了家常。
凌阳的目光依旧落在虚无的夜空,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又仿佛在穿透无尽时空,与某个存在对话:
“你可知,为师西行之前,在长安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