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元楼的防盗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着股火药味。马克刚上到三楼,就听见401室传来争吵,男的嗓门像炸雷,女的带着哭腔,还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中间劝,乱糟糟的搅在一起。
“我就想做个自媒体,拍点农村生活的视频,咋就丢人了?”是个年轻小伙的声音,透着股不服气。
“丢人?简直是败家!”老头的声音更响,“我供你读大学,不是让你回村扛锄头的!隔壁小李考了公务员,天天坐在办公室,那才叫正经工作!”
苏拉往门上贴的对联瞥了一眼,红纸上“家和万事兴”的金字被风吹得起了边。“是小杨和他爸,”她小声说,“前阵子小杨跟我说,想辞职回村,他爸差点没把他赶出家门。”
门忽然开了,小杨红着眼圈往外走,差点撞进迪卡拉底怀里。他爸拄着拐杖追出来,气得手直抖:“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爹!”
“李大爷,消消气。”迪卡拉底往屋里让了让,“我们是小杨的朋友,来跟你们聊聊。”
屋里的茶几上摆着俩剩菜,一碟炒青菜,一碟咸菜,旁边放着瓶二锅头,瓶盖没拧紧,酒味飘了满屋子。李大爷往藤椅上一坐,拐杖往地上一顿:“聊啥?聊他咋不听劝?我过的桥比他走的路都多,还能害他?”
小杨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望着远处的高楼:“我不是不听劝,我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在城里做设计,天天加班,头发掉了一把,我爸说‘这才叫奋斗’;我想回村拍视频,记录点老手艺,他就说‘这是不务正业’。”
小雅看着墙上的照片,小杨穿着学士服,跟他爸站在大学门口,笑得一脸灿烂。“大爷,小杨以前……不是挺听您话的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翅膀硬了!”李大爷灌了口酒,“我年轻时候,在砖窑厂搬砖,一天挣五毛钱,就为了供他读书。我跟他说‘你得好好学,将来坐办公室,不用像我这样遭罪’。他倒好,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坐,要去泥地里打滚!”
马克想起自己的爷爷,总说“我们那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不理解他为啥总买些“没用的”手办。两代人说的好像不是一种语言,各说各的理,谁也听不懂谁。
“您觉得‘好’的生活,就是坐办公室,不遭罪?”马克问。
“不然呢?”李大爷反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按月领工资,老了有保障,这还不好?他回村,拍那些没人看的视频,将来老了咋办?喝西北风?”
苏拉在本子上写着“代际的‘好’”,又画了个箭头,从“安稳”指向“自由”:“小杨觉得的‘好’,可能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辛苦点。”
“辛苦跟辛苦不一样!”李大爷敲着拐杖,“我那是没本事,只能卖力气;他有文化,就得干点体面活儿!”
小杨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啥叫体面?我拍的视频,有上百万人看,好多人因为我的视频,知道了咱村的竹编手艺,有人来学,有人来买,这咋就不体面了?我爷就是竹编匠,他的手艺快失传了,我想留住它,这有错吗?”
迪卡拉底看着桌上的咸菜,玻璃瓶里的芥菜疙瘩泡得黄黄的:“李大爷,您年轻时候吃苦,是为了让小杨有选择的权利,还是为了让他按您选的路走?”
李大爷愣住了,嘴里的酒没咽下去,在嘴里含着:“我……我是为他好。”
“为他好,就得让他觉得好。”迪卡拉底说,“就像您爱吃咸菜,觉得下饭,可小杨可能爱吃甜的,您不能逼着他吃咸菜,说‘这才香’。”
小林推了推眼镜,从包里掏出本书:“书上说,每个时代的‘善’和‘好’都不一样。以前能吃饱穿暖就是好,现在可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是好。不是谁对谁错,是时代变了。”
“变了也不能忘了本!”李大爷还是不服气,可声音小了点,“他爷的手艺是好,可当饭吃吗?我当年就是不想让他跟他爷一样穷,才拼死供他读书。”
“我没忘本。”小杨走过来,蹲在他爸面前,“我拍视频,不光拍竹编,还拍咱村的老井,拍您种的菜园子,拍您当年搬砖的砖窑厂。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从哪来,这咋叫忘本?”
他从包里掏出个竹编的小篮子,巴掌大,编得精巧:“这是我跟我爷学的,编了三个月才像样。我想跟您去看看砖窑厂,拍下来,告诉人家这是我爸奋斗过的地方,您愿意吗?”
李大爷看着那小篮子,手摸了摸,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竹条上蹭了蹭:“你爷以前也给我编过一个,装烟丝用的,后来弄丢了。”
“我再给您编一个,比那个还好。”小杨的声音软了,“爸,我知道您怕我苦,怕我难,可我现在做的事,苦也是甜的,难也是乐的。您就让我试试,要是真不行,我再回来,行不?”
李大爷没说话,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过了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没烟,只有张老照片,是小杨的爷爷在编竹器,年轻的李大爷在旁边递竹条。
“你爷当年也跟我说,‘编竹器饿不死’,我没信。”李大爷的声音有点哑,“现在看来,他可能是对的。”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照片上,照得爷孙俩的脸明明亮亮的。
离开401室时,小杨正扶着他爸往阳台走,说要给他看自己拍的视频。李大爷的拐杖没再往地上顿,脚步慢腾腾的,却跟着小杨的步子走。
“您说,李大爷真能同意吗?”苏拉问。
“同意可能难,但他愿意看视频了,就是开始理解了。”迪卡拉底说,“理解不一定非得认同,就像您不爱吃辣,却知道有人爱吃,愿意给人递双筷子,这就够了。”
马克想起那只竹编小篮子,老手艺和新想法编在一起,像两代人的日子,看着不一样,其实根是连着的。
“下回去村里,我得跟小杨学学编竹篮。”小雅说。
苏拉把本子合上,风吹起对联的边角,“家和万事兴”的金字在阳光下闪了闪:“我觉得,他们家的‘和’,可能就藏在那根竹条里,你让着我,我顺着你,慢慢就编在一起了。”
楼道里传来小杨的笑声,还有李大爷的咳嗽声,混在一起,像支不怎么顺耳,却透着股热乎气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