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馆的老座钟敲了十下,沉闷的响声在书架间荡开,惊得趴在窗台上的老猫抖了抖耳朵。迪卡拉底正用软布擦拭一个旧罗盘,铜制的盘面被磨得发亮,指针在“北”字上微微晃动。
“迪老师,这玩意儿准吗?”马克凑过去戳了戳指针,被苏拉拍开手背。
“别瞎碰,这是我爷爷年轻时用的。”迪卡拉底把罗盘放回木盒,“以前的人认路靠它,现在的人认路靠手机,可到头来,都得跟着个‘方向’走。”他从书架上抽出《道德经》,蓝布封皮上沾着点霉斑,“就像这书里说的‘道’,看不见摸不着,可万事万物都得跟着它走。”
苏拉翻开书,手指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行字上划了道弧线,南方口音里带着困惑:“又是一又是二的,跟绕口令似的。道到底是啥?是像罗盘一样的东西?”
马克抢过书翻了两页,突然指着某段笑出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不就是说人得学地球,地球学老天爷,老天爷学道,道学自然?绕了半天,不就是让咱跟着自然走嘛。”他把书往桌上一墩,“我奶奶种菜就这理,啥时候种黄瓜,啥时候种茄子,都看节气,说‘这是老祖宗传的规矩’,也就是这‘道’吧?”
迪卡拉底没直接答,从墙角拎过个玻璃罐,里面泡着块鹅卵石,罐底沉着层细沙。“你们看这石头,”他把罐子晃了晃,细沙在水里打着转,“我去年从河边捡的,当时上面全是棱角。泡在水里一年,磨成这样了。”
“水滴石穿呗,我小学课本就学过。”马克不以为然,“水天天滴,再硬的石头也得给磨平了。”
“那为啥水不直接把石头砸开?”苏拉盯着罐子里的石头,“要是拿锤子敲,说不定早就碎了。”
“问得好。”迪卡拉底把罐子放回窗台,“水没锤子有劲,可它懂‘道’。知道硬来不行,就慢慢磨,顺着石头的纹路渗,跟着水流的方向走。这就是‘道法自然’——不较劲,不勉强,该咋着就咋着。”他翻开《道德经》,指着“上善若水”四个字,“水看着软,可它能穿石、能润田、能载船,因为它不跟万物争,只顺着自己的性子来。”
马克突然想起暑假去山里玩的事。他跟表哥非要抄近路翻山,踩着石头往上爬,结果表哥脚下一滑,蹭破了膝盖,最后还是绕回正路才走出去。“我算明白为啥我爸总说‘别犟’。”他挠挠头,“咱跟山较劲,跟水较劲,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不光是跟山水较劲。”苏拉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我表姐考研,天天学到后半夜,咖啡灌了一罐子,结果考前发烧了,没发挥好。她总说‘必须考上’,可身体不答应啊。”她翻着笔记本,“这算不算没懂‘道’?”
迪卡拉底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盆栽,是株文竹,枝叶弯弯绕绕的,没一根直挺挺的。“你们看这文竹,它想长高,可它不硬往上窜,长到一定程度就弯下来,再从旁边发新枝。要是愣把它掰直了,用不了几天就枯了。”他轻轻碰了碰枝叶,“人也一样,总想‘必须这样’‘一定那样’,可忘了万事都有个限度。就像老子说的‘物壮则老’,长得太猛,反而活不长。”
窗外的老猫跳下窗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踱到阳光里蜷成一团。马克盯着猫看了会儿,突然笑了:“这猫活得懂‘道’啊。饿了就叫两声,饱了就晒太阳,谁逗它它都懒得动,也不跟狗抢地盘。”
“它是没人那么多心思。”苏拉也笑了,“人总想着要这要那,忘了本来该咋活。我姥姥说她年轻时,夏天热了就搬个竹床在院里睡,看星星看月亮,也不觉得苦。现在空调开着,反倒总觉得不舒服。”
迪卡拉底拿起《道德经》,翻到“致虚极,守静笃”那页:“老子说的‘道’,有时候就是让人心静下来,别想那么多。就像这古籍馆,天天安安静静的,书才能放几百年。要是天天吵吵闹闹,早就散架了。”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这树活了快百年了,开春发芽,秋天落叶,从不多长一片叶,也不少落一片叶,它懂自己的‘道’。”
马克掏出手机,翻出前几天拍的照片——工地上的挖机正拆老房子,墙头上的爬山虎还绿着,就被连根拔了。“你说那些拆房子的,算不算违了‘道’?”他语气里有点惋惜,“好好的老院子,说拆就拆了。”
“人总想改造自然,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就过了头。”迪卡拉底叹了口气,“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煎小鱼不能老翻,翻多了就碎了。治理国家、过日子都一样,瞎折腾不行。”他指着桌上的茶杯,“你看这水,倒七分满正好,太满了就洒了。这就是‘道’的分寸。”
苏拉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爷爷钓鱼的事。爷爷总说“钓鱼得等”,不能急着提竿,鱼没咬稳就拉,准是空的。有次她耐不住性子,钓上来的鱼刚出水面就掉回水里,爷爷笑着说“鱼还没跟你说好呢”。
“‘道’是不是也像钓鱼?”她眼睛亮起来,“得等着,得顺着,不能自己瞎使劲。”
“差不多这个理。”迪卡拉底合上《道德经》,“不是说啥也不干,是得知道啥时候干,啥时候等。就像种地,该施肥时施肥,该浇水时浇水,可不能大冬天种玉米,那不是跟自然较劲嘛。”
老座钟又敲了一下,马克看了看表,突然站起来:“我得走了,下午有篮球赛。”他拿起书包,又回头看了眼那盆文竹,“迪老师,我要是打球时别总想着赢,顺其自然点,是不是能发挥得更好?”
“你试试就知道了。”迪卡拉底挥挥手,“记住,别跟自己较劲,也别跟队友较劲,顺着球路走。”
苏拉收拾着笔记本,把“不刻意”三个字圈了又圈。窗外的阳光移到了《道德经》上,蓝布封皮的霉斑在光里像朵小野花。她忽然觉得,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道”,其实就藏在老猫打盹的姿势里,藏在文竹弯弯的枝叶里,藏在每个人不较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