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叔家的老南瓜刚摘下三个,石长老就拄着拐杖来了,进门就喊:“苏拉姑娘,去跟你先生说说,今儿得讲讲‘变’的理。”他手里攥着片枯叶,叶脉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就从这叶子说起,去年是绿的,今年黄了,可根还在,明年开春又能冒出新的来。”
迪卡拉底正在整理典籍,闻言放下手里的麻布,笑了:“石伯是想讲当年抗旱的事吧?”
石长老在炕沿坐下,往烟袋里装着烟叶:“还是先生懂我。那年的事,现在想起来,还像在眼前晃。”
抗旱的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村里的老人们总说,那是百年不遇的大旱,河底裂得能塞进拳头,麦子卷着叶,像被火燎过。起初大家各顾各,有井的拼命抽水,没井的就守着干地叹气,没过几天,有井的也慌了——井水见了底,囤的粮食也快吃光了。
“最先吵起来的是东头和西头。”石长老猛吸了口烟,烟袋锅“滋滋”响,“东头有口老井,西头没有,西头的人想分点水,东头的不干,说‘这是俺们祖宗挖的井,凭啥给你们?’差点动了家伙。”
苏拉听得揪心:“那后来咋好的?”
“是老村长拿典籍拍了桌子。”石长老往地上磕了磕烟灰,“老村长那会儿快七十了,把《共生篇》往晒谷场的石桌上一摔,说‘老祖宗早说了,水是大伙的,地是大伙的,命也是捆在一块儿的!’”
他说的老村长,是石长老的师父,据说能把全村的典籍背下来。那天他没骂谁,也没逼谁,就坐在石桌上讲典籍里的故事:讲洪水时大家共扛粮袋,讲荒年时你家送个南瓜我家送把野菜,讲“共生”不是嘴上说说,是真要把别人的难处当自己的难处。
“有人听进去了,有人还犟。”石长老的声音沉了沉,“东头的王老五,把井守得死死的,说啥也不让西头的人靠近。结果夜里井塌了,他家的麦子也旱死了,第二天一早,他蹲在井边哭,西头的人没说啥,扛着锄头就去帮他挖新井。”
这事儿让苏拉想起边境小镇的分水纠纷。那会儿觉得分匀了就行,现在才明白,光分匀不够,得打心眼儿里觉得“咱是一伙的”,不然今天分匀了,明天还得吵。
迪卡拉底接过话头:“这就是哲学的用处。平时看着像老古董,真到了坎上,就成了定盘星。老村长讲的不是典籍上的字,是把字里的理,变成了能让人往一块儿走的劲儿。”
“可不是咋的。”石长老笑了,“后来全村人凑在一块儿,年轻的去山里找水脉,年老的在家算着各家的用水量,连孩子都学着用瓢往菜苗根上浇,一滴都不浪费。有人说‘这哪是抗旱,是照典籍过日子’,还真让他们说着了——《节水篇》里写的‘量入为出,惜水如金’,那会儿全用上了。”
更奇的是,抗旱结束后,村里人没散,反倒真照着典籍改了规矩:把各家的井都归了集体,按人口分用水量;还选了五个“公道人”,专管分东西、评理,谁也不能搞特殊。
“这就是变了?”苏拉问,“把老规矩改了,按新的来?”
“是变,也不是变。”迪卡拉底指着窗外的老槐树,“树年年落叶,年年发新芽,你能说现在的树不是原来的树?规矩也一样,核子里的理没变——还是‘共生’,只是换了个更合时宜的模样。”
下午,他们去见了当年参与抗旱的李大叔。李大叔现在瘸着条腿,据说是当年找水脉时被石头砸的。他正坐在门槛上编筐,见了他们,放下手里的篾条,指着院里的大水缸:“这缸就是当年分的,每家一口,统一放水,谁也不能多存。”
“您就不觉得憋屈?”苏拉问,“自家的地,浇水还得听别人的。”
“憋屈啥?”李大叔拍着缸沿,“那年要是各顾各,我这腿早喂了狼!找水脉的时候,是西头的人把我从石头底下扒出来的,他们自己的胳膊都划烂了,还背着我走了十里地。你说,这样的情分,还能为点水吵起来?”
他指着筐里的篾条:“编筐得有主篾,有辅篾,主篾定架子,辅篾填空当,少一样都不成。村里的规矩就像这主篾,得照着‘共生’的理来,不然编着编着就散了。”
马克不在,苏拉总觉得少了点啥,忍不住想:要是马克在,他会咋说?他爹总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这村里的人,为了别人把井让出来,为了大伙改了规矩,日子反倒过得更稳当。这两种理,到底哪个更实在?
迪卡拉底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晚饭时说:“马克家的粮铺,讲究‘明算账’,这是买卖人的理;村里讲究‘共担’,这是过日子的理。真到了大变故的时候,就像大旱、洪水,往往是‘共担’的理更顶用——因为那时的难处太大,一个人扛不动。”
“那哲学能让变故而不来吗?”苏拉扒着碗里的饭,“要是没有大旱,是不是就不用改规矩了?”
“变故而不来,可日子总在变。”石长老喝了口酒,“麦子种久了会退化,得换种子;规矩用久了会生弊,得改。哲学不是拦着不让变,是教你咋变才不疼,咋变才能让大伙都舒坦。”
夜里,苏拉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想起李大叔说的找水脉。那么多人在山里刨,明明知道可能找不到,还是接着刨,这股劲儿,不就是典籍里说的“信”?信道理,信同伴,信日子总能好起来。
她忽然明白,哲学和社会变革的关系,就像种子和土地。哲学是种子,藏着“该咋长”的理;社会是土地,有肥有瘦,有旱有涝。真到了该变的时候,种子就会发芽,长出新的规矩、新的活法,而长出来的东西,又会反过来滋养新的哲学——就像当年的抗旱,既用了老典籍的理,又生出了新规矩,两样凑在一起,才让村子活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她见几个年轻人在修祈年台,把松动的石头换成新的,却保留了原来的太阳模型。“为啥不换个新模型?”苏拉问他们。
“模型是老的,石头是新的。”一个年轻人笑着说,“老的念想得留着,新的结实也得加上,这才叫过日子。”
苏拉看着他们垒石头,一下一下,稳当得很。她知道,这就是变革——不扔老的,也不拒新的,就像典籍里的理,既照着老祖宗的话,又跟着新日子变,慢慢就长成了最合时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