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边的银杏叶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铺得地面像块花毯子。迪卡拉底走进教室时,手里攥着两张照片,一张是黑白的,边角卷了毛;一张是彩色的,还带着塑封的亮边。
“昨儿个去公园遛弯,碰见俩老爷子下棋,”他把照片往讲台上一放,搪瓷缸子被碰得叮当响,“一个输了棋直拍大腿,说自己这辈子算白搭;一个赢了棋还笑哈哈,说啥难事儿都扛得过去。”
他拿起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爷子西装革履,站在一栋气派的小楼前,笑得满脸红光。“这是老周头,前半辈子顺得像抹了油,开工厂赚了钱,娶了漂亮媳妇,儿子还考上了名牌大学。结果上个月一场大火,工厂烧没了,儿子出车祸断了腿,老太太急得中风躺床上了。”
迪卡拉底又拿起彩色照片,上面是个拄着拐杖的老爷子,正蹲在菜地里摘辣椒,脸上的皱纹里都透着笑。“这是老马头,年轻时候在工地摔断了腿,成了残疾,媳妇跑了,就一个人带着闺女过。他开了个修鞋摊,白天修鞋,晚上给闺女补衣裳,愣是把闺女供成了医生。”
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卷着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响。
“你们说,这命到底是咋回事儿?”迪卡拉底往木椅上一坐,两条腿往前伸着,“是像老周头说的,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该着你倒霉躲不过?还是像老马头说的,人这辈子,就得自己跟命较劲?”
“我觉得是碰运气。”王磊推了推眼镜,站起身,“老周头前半辈子顺,是运气好;后来倒霉,是运气差。老马头残疾、媳妇跑,是运气坏;闺女有出息,是运气转过来了。人哪能跟运气斗?”
“不对!”张昊“腾”地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烤馒头,“我老家有个二叔,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的,别人都说他这辈子完了。可他偏不,天天趴在炕上学修收音机,后来开了个修理铺,现在十里八乡的人都找他修东西,比谁过得都滋润。这不是运气,是他自己熬出来的!”
“那要是他学不会修收音机呢?”王磊反问,“要是他开铺的时候正好赶上电器降价,没人修旧的了呢?这不还是得看运气?”
“那也比坐着等死强!”张昊脖子都红了,“我二叔说,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把腰挺直了,不然砸得更狠!”
陈曦一直望着窗外,这时忽然转过头:“我奶奶总说,命像条河,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有的地方浅,有的地方深。你不能指望河自己变平了,得自己想办法搭桥、划船。可有时候浪太大,船也会翻……”
“翻了再爬起来呗。”林晓接话道,“我读的小说里,有个人被冤枉关了十年,出来的时候啥都没了,可他还是天天去公园教人拉二胡,说日子总得往前过。”
迪卡拉底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茶叶梗在水里打着转:“你们说的都在理。老周头碰上大火、车祸,那是真倒霉,谁也躲不开,这就是命里的‘偶然’,像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着谁算谁。”
“可砸着之后呢?”他把缸子往桌上一放,“老周头现在天天喝酒,说啥都不管了,家也快散了;老马头当年摔断腿,有人劝他去讨饭,他说‘讨来的饭填不饱志气’,愣是撑过来了。这就是‘人’的能耐——石头砸下来,你是抱着头哭,还是想法子把石头挪开,接着往前走。”
他指着老周头的照片:“他前半辈子顺,顺得忘了自己还有腿,总觉得路会自己铺好。等路断了,就不知道该咋迈腿了。”又指了指老马头的照片,“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路不好走,反倒练出了本事,坎再高,他也能找着垫脚的石头。”
马克在后排小声说:“那要是石头太大,挪不动呢?”
“那就绕着走。”迪卡拉底笑了,“这世上的路,从来不是直溜溜一条。你看河水,碰到石头还会拐弯呢,哪能一头撞上去?”
他站起身,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命这东西,就像老天爷撒的种子,有的落在沃土上,有的落在石头缝里。落在沃土上的,不一定都能长成大树,说不定懒着懒着就烂了;落在石头缝里的,也未必长不起来,扎深点根,照样能顶着风开花。”
“咱们活这辈子,谁也躲不开天上掉石头。关键不是石头砸得多狠,是你能不能在石头底下,给自个儿留口气,琢磨琢磨接下来往哪走。”
下课铃响时,张昊把剩下的烤馒头掰了一半,递给王磊:“尝尝,我妈做的,放了红糖。”王磊接过去,小声说:“你二叔的事儿,我听着挺受劲儿的。”
学生们往外走的时候,陈曦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金黄的叶子像把小扇子。她忽然想起奶奶说的,河水流着流着,总会碰到拐弯的地方,拐过去,说不定就是片更宽的水面。
秋风卷着叶子穿过走廊,迪卡拉底看着学生们的背影,摸出怀里的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极了那些在石头缝里,也努力往外钻的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