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把讲台上那幅画得歪歪扭扭的素描照得格外清楚。画的是操场边的老槐树,枝桠像被风吹得乱扭的铁丝,叶子涂得黑乎乎一团,落款处歪歪扭扭写着“苏拉画”。
迪卡拉底拎着个画筒走进来,把画往讲台上一放,搪瓷缸子被撞得挪了半寸:“昨儿个苏拉把这画塞给我,说美术老师说‘这树画得不像,线条乱得很’,可她自己觉得‘这就是风吹槐树的样子,比照着照片画的好看’。”
苏拉坐在第三排,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手指使劲绞着衣角。她画这幅画时,正赶上一阵大风,老槐树的枝桠确实拧得像麻花,叶子被吹得翻卷,露出背面的灰白,她觉得那股子野劲儿特别带劲,可老师说“美术得讲比例,讲光影,你这叫瞎涂”。
“我觉得挺好看的。”张昊凑过去,手指在画纸上戳了戳,“这树看着就像在喘气,比课本上那些规规矩矩的画带劲多了。”
“好看啥呀?”王磊推了推眼镜,眉头皱成个疙瘩,“树干歪歪扭扭,叶子黑乎乎一片,哪有树长这样?美术老师说得对,就是瞎涂。”
“可风大的时候,树真就这样。”陈曦望着窗外,现在的槐树安安静静的,枝桠舒展,跟画上的模样截然不同,“我老家有棵老枣树,遭过雷劈,半边枝桠焦黑,村里人都说‘丑得吓人’,可我觉得它站在那儿,跟个打了胜仗的老兵似的,特别有劲儿。”
“那是你看惯了,有感情了。”王磊不服气,“美丑得有标准,就像考试打分,60分以上才算及格,画也得有章法,不然随便涂几笔都算好看,那美术还有啥意思?”
林晓抱着本画册,轻轻翻开:“你们看梵高的《星空》,星星画得跟漩涡似的,哪有星星长这样?可好多人说好看。还有八大山人的画,鸟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怪怪的,不也被人当宝贝?”
教室里吵成一团,有人说“美得有规矩”,有人说“自己看着舒服就行”。迪卡拉底没说话,从画筒里抽出几张画:一张是工工整整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颜色鲜亮;一张是寥寥几笔的水墨画,就一块石头,几丛竹子;还有一张是小孩子画的全家福,人脑袋比身子大,胳膊腿像面条。
“你们说这三张,哪个好看?”他把画铺在讲台上,阳光在画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牡丹好看,颜色艳,看着就喜庆。”王磊抢先说。
“水墨画好看,几笔就画出味儿了,留白的地方让人想好多事儿。”林晓轻声说。
“小孩画的好看,傻愣愣的,透着股真劲儿。”张昊摸着下巴,一本正经的样子。
迪卡拉底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沟:“你看,仨人仨答案。王磊喜欢热闹鲜亮的,林晓喜欢留白的韵味,张昊喜欢孩子气的真。这就像有人爱吃辣,有人爱吃甜,有人就爱啃馒头,你能说谁的口味不对?”
他拿起苏拉的画:“美术老师说‘不像’,是拿照片当标准;苏拉觉得‘好看’,是拿自己看见的风当标准。标准不一样,美丑的说法就不一样。就像村里的老枣树,村里人看它丑,是拿‘长得周正’当标准;陈曦觉得它有劲儿,是拿‘精气神’当标准。”
“那美就没谱了?”王磊皱着眉,“随便啥都能算美,那不乱套了?”
“有谱,谱在心里。”迪卡拉底拿起那幅牡丹画,“画牡丹的人,心里装着热闹;画水墨的人,心里装着清静;小孩画画,心里装着欢喜。心里装着啥,眼里就觉得啥好看。”
他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的老槐树:“春天它发芽,嫩得能掐出水,有人觉得美;秋天它落叶,光秃秃的枝桠指着天,也有人觉得美。树还是那棵树,美不美,看你心里想着啥。”
苏拉忽然想起奶奶绣的鞋垫,针脚歪歪扭扭,花鸟绣得不像样,可奶奶说“这是照着咱家门口的花绣的,看着亲”。以前她觉得不如商店里买的好看,现在想来,奶奶绣的时候,心里一定想着家门口的春天,那股子亲劲儿,就是美吧。
“我奶奶绣的鞋垫,比商店里的好看。”苏拉小声说,眼里亮闪闪的。
“可不是咋地。”迪卡拉底点头,“美这东西,就像棉袄,商店里的棉袄针脚齐,布料好,可不如妈缝的棉袄暖和,因为妈缝的时候,手里带着劲儿,心里带着热。这热乎气,就是最好的审美标准。”
他把画一张张卷起来,放进画筒:“别总盯着别人说的‘美’,得找自己看着舒服、想着带劲的。有人觉得高楼大厦美,有人觉得小桥流水美,有人觉得庄稼地里的麦浪美。只要那美能让你心里亮堂,能让你想多瞅两眼,就比啥标准都强。”
下课铃响时,张昊把苏拉的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塞给她:“别听老师的,这树画得比照片带劲,我给你打100分。”苏拉接过来,脸还红着,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学生们往外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王磊走在陈曦旁边,小声说:“回头我看看梵高的画,说不定能看出点不一样的味儿。”
陈曦笑着点头,看见迪卡拉底正把搪瓷缸子里的水,倒进窗台上那盆绿萝里。绿萝的叶子上沾着点阳光,绿得透亮。她想,美丑的标准大概就像这阳光,照在牡丹上是艳的,照在水墨上是淡的,照在老槐树上是暖的,不管啥样,照着舒服,就挺好。
走廊里,几个女生在讨论新买的发卡,一个说“水钻的好看”,一个说“布做的好看”,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小麻雀。陈曦走过时,听见她们说“自己喜欢的就是最好看的”,忍不住笑了——原来大家心里,都装着自己的审美标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