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风总带着沙,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塞翁的茅草屋就扎在土坡上,院墙是用红柳编的,歪歪扭扭,却挡得住夜里的狼嚎。这天傍晚,他正蹲在门口编筐,手里的柳条刚弯出个弧度,就见儿子骑着匹枣红马从坡下冲上来,马鬃上还沾着草屑。
“爹!您看我带啥回来了!”儿子勒住马,嗓门比风还响。
塞翁眯眼一看,那马不是自家的。他家只有匹老黄马,去年冬天差点冻死,此刻正拴在柳树上啃干柴。“哪来的?”他手里的筐没停,柳条在指间转了个圈。
“在戈壁上捡的!没人要,跟着我就回来了!”儿子从马上跳下来,拍着枣红马的脖子,“这马膘肥体壮,跑起来比风还快,明年赛马,准能得头奖!”
邻居们听见动静,都围过来看。有个络腮胡的牧民咂着嘴:“塞翁,你这是走大运了!这等好马,抵得上十只羊呢!”另一个穿蓝布衫的货郎也附和:“是啊是啊,赶紧杀头羊祭天,别让福气跑了。”
塞翁却瞅着枣红马,眉头皱成个疙瘩:“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先别高兴太早。”
儿子没理他,牵着枣红马往马棚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棉花。塞翁望着他的背影,把手里的柳条往筐上一压,叹了口气:“这孩子,没经过事儿。”
过了半月,出事了。那枣红马性子野,儿子骑它去戈壁上追黄羊,不知怎么惊了,把人从背上掀下来,摔在石头上,右腿折了。货郎来送药时,直咂嘴:“我说啥来着?平白捡匹马,结果摔断了腿,这不是祸是什么?”络腮胡牧民也叹:“这下好了,别说赛马,开春放牧都费劲。”
塞翁正给儿子熬药,药香混着草药的苦味飘出来。他听了邻居的话,慢悠悠地搅着药锅:“是祸是福还说不清呢,急啥?”
儿子躺在炕上,疼得龇牙咧嘴,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爹!腿都断了,还能是福?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塞翁没接话,把熬好的药倒在粗瓷碗里,吹了吹:“先喝药,凉了苦。”
又过了俩月,边塞起了战事,官府挨家挨户抓壮丁。络腮胡牧民的两个儿子都被抓走了,货郎的侄子才十五,也被强拉上了马。村里的青壮年走了大半,哭喊声混着马蹄声,搅得人心慌。
塞翁的儿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那些被抓走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是他小时候一起掏鸟窝的伙伴。他摸着自己还没好利索的腿,突然说:“爹,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
塞翁正给老黄马添草料,闻言回头:“明白啥了?”
“要是我的腿没断,这会儿也被抓走了。”儿子声音有点哑,“听说去打仗的,十个里能活回来三个就不错了。”
货郎这时跑过来,脸上挂着泪:“塞翁,您儿子这腿……竟是福气!我那侄子,还没开过弓呢……”话没说完,就蹲在地上哭了。
塞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说话。风卷着沙粒打在红柳墙上,簌簌作响。
这事传到游学的马克和苏拉耳朵里时,他们正在边塞的驿站避沙暴。驿站里堆着好些货物,货郎们三三两两地聊天,就有人说起塞翁的事。
马克正用布擦着被风沙迷了的眼镜,听了直点头:“这故事太有意思了!就像我故乡的矿山,有时候矿工们觉得挖到废石是倒霉,可偏偏废石堆里藏着金矿的矿脉。挫折里藏着转机,这话一点不假。”
旁边有个卖丝绸的商人哼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可断了腿终究是疼,抓壮丁终究是险。总不能为了躲壮丁,盼着自己断腿吧?”
苏拉正给驿站的老马梳毛,那马背上有块旧伤疤,据说是以前被狼咬的。她轻声说:“我觉得塞翁不是盼着祸,也不是等着福,他只是没把眼下的事钉死了看。就像这马,它被狼咬过是祸,可也正因如此,它见了狼就格外警觉,反倒比别的马活得久。”
马克把眼镜戴上,眼里亮了亮:“我想起我做过的一个实验,往水里扔块石头,水面肯定会乱,可过一会儿,涟漪散去,说不定底下的泥沙会沉淀得更清。坏事就像那块石头,看着是扰乱,其实也在推着事情往别的方向走。”
“可泥沙沉淀也可能把鱼闷死。”苏拉梳着马鬃,动作很轻,“就像塞翁的儿子,腿断了是躲过了兵役,可万一以后落下残疾,走路都费劲,那又该怎么说?祸里的福,福里的祸,说不定是缠在一起的,没法像劈柴那样劈得清清楚楚。”
卖丝绸的商人听着,忍不住插了句:“那依你们说,遇到事儿该咋办?是该高兴还是该发愁?”
这时,驿站门口进来个穿粗布袍的老者,背着个药篓,正是迪卡拉底。他刚从山里采药回来,袍子上还沾着泥。听见这话,他放下药篓,笑着说:“我在山里迷路时,总想着‘往哪走都是路’。下雨了,淋湿了衣服是祸,可雨后的蘑菇长得旺,这又是福。你要是盯着湿衣服发愁,就错过了蘑菇;要是只想着蘑菇,忘了山路滑,说不定会摔一跤。”
他从药篓里拿出颗野枣,擦了擦递给马克:“尝尝?这枣长在悬崖边上,采的时候差点摔下去,是祸;可味道比普通枣子甜,又是福。传统里的这些道理,不是让你算清哪是福哪是祸,是让你别太执着于眼下这点得失。就像这戈壁,今天刮沙暴,明天可能就出太阳,你总盯着沙暴骂天,太阳出来时,你眼里还全是沙子呢。”
马克咬了口野枣,果然很甜。他望着窗外的沙暴,那些黄沙在风里翻滚,看着吓人,可塞翁的茅草屋不还好好地立在土坡上?
苏拉给老马添了把草料,老马打了个响鼻。她想起塞翁的儿子,断了腿是疼,可保住了命也是真。或许就像迪卡拉底说的,福祸本就像一根绳上的两个结,你没法只留一个,也没法把绳剪断。重要的是,绳还在手里,路还在脚下,该走就得走。
沙暴渐渐小了,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给戈壁镀上了层金。驿站外传来铃铛声,是晚归的骆驼队。卖丝绸的商人收拾起货物,笑着说:“不管福祸,日子总得往下过。我这丝绸,说不定明天就能卖个好价钱。”
马克和苏拉相视而笑,心里那些关于福祸的纠结,像被风吹散的沙粒,渐渐落定了。原来很多时候,不是福祸躲着人,是人太急着给它们贴标签。就像塞翁门口的红柳树,风刮不断它,沙埋不死它,不是因为它总能遇上好天气,是因为它知道,不管啥天气,扎根往下长才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