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巴特尔在一众长老与王庭侍卫的簇拥下,率先走出了大帐。他没有乘坐任何步辇,而是迈着沉稳而略显沉重的步伐,径直走向山谷最中心那片被无形肃穆气氛笼罩的区域。黑狼部的贵族、勇士以及闻讯而来的部民们,如同潮水般自发地汇聚而来,却又在距离祭坛百步之外便自觉地停下脚步,形成一片黑压压的、寂静无声的人海。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好奇与难以言喻的紧张,聚焦向那座矗立在天地之间、终年燃烧着圣火的古老祭坛。
沈清歌与萧澈在巴图王子及一队狼卫的“护送”下,紧随其后。萧澈的步伐因重伤而略显缓慢,影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沈清歌则紧紧跟在他身侧,目光锐利而快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与人群,大脑飞速运转。
当他们穿过人群,真正看清那座祭坛的全貌时,即便是见多识广、心志坚定的两人,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震撼。
祭坛圣火,终年不熄。
巨大的、粗壮的烟柱,如同一条活着的灰色巨龙,从祭坛最深处咆哮着冲天而起,直贯云霄。在蔚蓝如洗的天空背景下,那烟柱并非笔直上升,而是被高空紊乱的气流撕扯、扭动,拧成一股奇特的、不断变幻形态的麻花状,仿佛一条连接渺小凡尘与无尽苍穹的神秘通道,散发着亘古、苍茫而神圣的气息。
祭坛本身,由无数块巨大的、未经精细打磨的黑色玄武岩石块垒砌而成,呈巨大的圆形,高约数丈,气势恢宏磅礴,带着一种原始而沉重的压迫感。石壁之上,刻满了无数繁复而古老的蛮族符文与狼形图腾,历经风雨侵蚀,更显沧桑神秘。
祭坛的中心,并非平坦的台面,而是一个深陷下去的、巨大得惊人的圆形火塘。火塘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心。而最令人惊异的是,构筑这火塘内壁的,并非寻常耐火砖石,而是一块块切割整齐、严丝合缝的、色泽幽蓝深邃、布满了天然冰裂纹理的巨大寒水石板!
此刻,圣火就在这寒水石塘中熊熊燃烧。
那火焰并非普通的橙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白的、极度炽烈的颜色,疯狂地跳跃、翻滚,散发出足以扭曲空气的恐怖热量,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人无法长时间直视。
然而,与这极致高温形成诡异对比的是,那构成火塘壁的寒水石,其极寒的特性并未被火焰完全压制。石板上那些深邃的冰裂纹理中,正源源不断地渗透出肉眼可见的、白色的森然寒霜!寒霜刚一接触火焰的高温,便瞬间汽化,化作大片大片的、氤氲翻滚的白茫茫水汽,如同云雾般升腾。
这些极热与极寒碰撞产生的雾气,在火塘边缘遇冷,又迅速凝结成无数颗细小的、圆润晶莹剔透的冰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地生成、滚落、滴入火塘边缘特意开凿的一圈浅槽中,发出清脆的“嘀嗒”声,随即又被高温再次融化蒸发,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冰与火,两种截然相反、本该互相毁灭的力量,在这里竟然达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矛盾而统一的平衡,共同构筑出这片无比神异、令人望之便心生敬畏的圣地景象。
“嘶……”周围的人群中,不时传来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无论是第几次见到这景象,都会为之震撼。
沈清歌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不断凝结又融化的冰珠,脑中瞬间闪过母亲医案中的记载:“圣火冰珠,至阳遇至阴所化,性奇特,遇血盐则沸,遇纯水则凝……”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形成。
可汗巴特尔在祭坛下方一片预留的空地停下脚步,长老们自动分列两侧,狼牙派与鹰爪派界限分明。乌兰长老被两名侍卫牢牢看管着,脸色惨白,眼神死死地盯着火塘,嘴唇无声地哆嗦着。
巴图王子挥手,示意狼卫将沈清歌和萧澈带到祭坛前方,正对着那熊熊燃烧的圣火塘。灼人的热浪烤得人皮肤发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两人,以及被一名狼卫捧在手中的那块泛着不祥血丝的寒水石上。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仪式似乎下一刻就要开始。
然而,沈清歌却微微侧过头,用极低的声音对身边的萧澈道:“影卫们部署需要时间。尤其是将‘账房先生’和账册引信精准送入指定位置,不能有丝毫差错。”
萧澈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自然明白,仓促投入石头,若影卫未能就位,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弄巧成拙。
就在可汗深吸一口气,似乎准备下令开始仪式的那一刻——
沈清歌忽然上前一步,面向可汗,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而恭敬的蛮族礼节,声音清越地开口道:“伟大的可汗陛下,至高无上的狼神居所之前。”
她的开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可汗即将抬起的手微微一顿,灰蓝色的眼眸看向她。
“圣火昭昭,狼神在上。”沈清歌的语气充满了敬畏与郑重,“此石所载,关乎血仇真相,更牵涉部族兴衰。如此重大之事,投入圣火祈求神谕,是否需先行净手焚香,祷告片刻,以示对狼神与圣火最大的虔诚?晚辈在中原时曾闻,心不诚,则神不灵。不知黑狼部是否有此类说法?”
她的话语合情合理,充满了对蛮族信仰的尊重,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可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沉吟。他身旁一位佩戴鹰爪配饰、显然是掌管祭祀礼仪的长老立刻抚胸躬身道:“可汗,这位姑娘所言极是。祈求重大神谕前,确需以雪山融水净手,焚烧艾草与柏叶净心,祷告一炷香的时间,方能沟通神灵,示下最清晰的启示。方才帐内争执,心绪不宁,仓促行之,恐对神谕有碍。”
听了这位长老的话,可汗缓缓点头:“嗯。准。”
立刻有侍者捧来铜盆、清水和香束。
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沈清歌和萧澈暗中松了口气。
然而,对面的乌兰却急了眼,他嘶声喊道:“可汗!不要被他们骗了!他们是在拖延时间!说不定在搞什么鬼!”
沈清歌看都不看他,反而转向那位进言的鹰爪长老,语气诚恳地问道:“尊敬的长老,不知这祷告之时,是只需我等当事人进行,还是需所有长老一同静心凝神,方能汇聚念力,上达天听?”
她这话,巧妙地将所有长老都拉了下水。
那位鹰爪长老愣了一下,随即肃然道:“自然是参与仪式者皆需静心祷告,心念合一,方为至诚。”
这下,连同乌兰在内的所有人,也不得不安静下来,至少表面上开始做出祷告的姿态。乌兰气得浑身发抖,却无法再喧哗。
净手、焚香、祷告……时间一点点过去。
沈清歌看似闭目祷告,眼角的余光却极其隐蔽地扫视着祭坛四周的人群和远处营地的动静。她在寻找影卫们可能发出的、极其隐秘的完成信号。
萧澈则微微阖眼,仿佛因伤疲惫,但搭在影三臂上的手指,却极轻地、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下。影三肌肉微微一紧,表示收到,并开始以更隐蔽的方式,将指令传递出去。
一炷香的时间即将燃尽。
乌兰长老越来越焦躁不安,几次想开口,都被身旁的侍卫用眼神制止。
就在侍者准备上前提示祷告结束时——
沈清歌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再次面向可汗,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源自古老记载的疑惑与慎重:“伟大的可汗,请恕晚辈冒昧。家母遗留的古老记载中曾提及,圣火显现‘天谴’之象,似乎与火塘边缘生成的‘圣火冰珠’有关。投石入火之时,是否需以银盘承接数颗冰珠,观其变化,相互印证,方能解读出最完整无误的神谕?”
这个细节,连那位鹰爪长老都愣了一下,他仔细思索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可汗。一些古老的、近乎失传的仪轨,确实可能只有可汗或大祭司才完全知晓。
可汗巴特尔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深深地看了沈清歌一眼,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确有……此古法。看来,你的母亲,对我部族旧事,知之甚深。”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侍者小心翼翼地用银盘去火塘边缘接取那不断滴落的冰珠。
取冰珠的过程,又需要时间,且需要极度小心,以免被高温灼伤。
乌兰长老几乎要跳起来,却被巴图王子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银盘终于接取了七八颗晶莹剔透、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珠,奉于可汗面前。
所有的准备工作,似乎都已就绪。
可汗的目光再次投向沈清歌和那块寒水石,缓缓抬起了手,准备下达最后的指令。
全场寂静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开口的,竟然是萧澈!
他缓缓睁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炬,看向可汗,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可汗陛下,投石入火,祈求神谕,乃庄严神圣之事。然此石所涉,乃贵部血仇与一位中原亲王的清白。为示绝对公正,避免日后任何非议……”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那群狼牙派的长老,最后定格在乌兰身上,语气冰冷:“是否应请质疑之声最盛者,亲自验看此石最后状态,并由其指定之人,亲手投入圣火之中?如此,得出的结果,方能令所有人……无话可说。”
让他们亲手投入?若真是……那岂不是……
乌兰长老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鬼,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右长老等人,也纷纷眼神躲闪,不敢应声。
可汗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看了看萧澈,又看了看面无人色的乌兰,良久,缓缓道:“……此言,甚善。”
他指向乌兰:“乌兰,你既坚称此为诡计,便由你,亲自将石头投入圣火。”
“不……我……”乌兰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侍卫牢牢架住。
这番争执与推诿,又耗费了不少时间。
而就在这时,沈清歌看到,远处营地边缘,一棵枯树的顶端,极其短暂地反射了一下阳光——那是影七发出的“部署完毕”的信号!
时机到了!
沈清歌立刻上前,朗声道:“可汗陛下,既然乌兰长老畏缩不前,未免亵渎圣火,便由我这位带来证据之人,亲自投入吧!”
她的话,斩钉截铁,充满了坦荡与自信。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她。
可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重重地点下了头。
“准!”
沈清歌深吸一口气,从狼卫手中接过那块沉甸甸的、泛着血丝的寒水石。她与萧澈的目光最后一次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转身,面向那熊熊燃烧、冰火交织的圣火塘,一步步,坚定地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