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萧澈背对着沈清歌,挺拔的身躯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玄色衣袍的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背部肌肉因极度隐忍而剧烈贲张、颤抖的轮廓。他的一只拳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帐柱上,指节因用力而骇人地凸起,泛着死白的颜色,手背青筋虬结。另一只手则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指节同样惨白,似乎在抵御着某种从体内深处疯狂撕扯他的可怕力量。
那磅礴的、邪恶的炽热洪流,正以他的经脉为战场,疯狂冲撞、焚烧着他的理智与意志。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战鼓轰鸣,将更多的灼热与混乱泵向四肢百骸。眼前景物时而模糊扭曲,时而清晰得刺眼,耳边嗡嗡作响,唯有身后那急促却有条不紊的捣药声、以及她身上传来的那缕清苦药香,如同风暴中唯一的海岸线,死死锚定着他即将彻底涣散的神智。
沈清歌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心焦的喘息声,将所有的心神凝聚于双手。她的指尖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平复的微颤,但动作却快如闪电,稳定得惊人。枣木药箱大开,各种药材被她迅速取出、辨别、称量。
“清心草……宁神花瓣……黄连苦素……还有冰片……”她唇齿间极快地掠过药名,眸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抓取所需。小巧的铜药杵在她手中上下翻飞,急促而富有韵律地撞击着白瓷研钵,发出清脆又紧迫的“叮叮”声响,在这压抑的喘息声中,敲击出唯一的、代表着秩序与希望的节奏。
她甚至无暇去擦拭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快!必须再快一点!每拖延一息,他所承受的痛苦便多一分,那可怕药性对他根基的侵蚀便深一分!
终于,几种药材被迅速研磨成细腻的深绿色药粉,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清苦沁凉的气息。她毫不犹豫地取过一旁银壶中冰冷的清水,倒入研钵,指尖内力微吐,温热了冷水,快速将药粉调和成一小碗浓稠的、墨绿色的药汁,那清苦冰凉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浓郁。
然而,这还不够!这内服的药剂起效需要时间,而他显然已濒临失控边缘!
沈清歌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打开药箱最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只扁长的紫檀木盒。盒盖掀开,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枚长短不一、细如牛毛、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银针!
她深吸一口气,眸光沉静如水,所有杂念瞬间摒除。玉指捻起三枚最长的银针,针尖在烛火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幽蓝光泽。
“萧澈!忍住!”她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可能会很痛!”
话音未落,她身形如电,已掠至他身后!
沈清歌眸光一凝,出手如风!
第一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他后颈“风府穴”!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萧澈整个身体剧烈地一震,发出一声闷哼,那针感直冲天灵,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与强烈的晕眩,强行压制住翻腾的炽热!
第二针!毫不停歇,刺入他背部“神道穴”!这一针更深,更狠!萧澈咬紧的牙关发出“咯咯”的声响,额角暴起的青筋剧烈跳动,冷汗如瀑般涌出!这一针,如同冰锥刺入火海,试图强行镇压那肆虐的洪流!
第三针!最为凶险!直刺他腰侧“命门穴”旁开一寸半的“志室穴”!此穴关乎肾元,针入需极其谨慎,深浅失之毫厘,后果不堪设想!沈清歌指尖稳如磐石,眸光如炬,精准地把握着分寸,一针落下!
“呃啊——!”萧澈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吼,身体猛地向前一挺,几乎要跪倒在地!那针感如同最冰冷的闪电,瞬间窜遍全身,与他体内那灼热的邪火疯狂对冲,带来一种近乎撕裂般的极致痛苦!
三针下去,快、准、狠!没有丝毫留情!
沈清歌的脸色也微微发白,这三针极其耗费心神。她不敢停顿,指尖在针尾急速捻动,以内力催发针效,引导着那清心镇痛的药力强行贯入他混乱的经脉之中。
萧澈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中,那狂野的喘息声奇迹般地开始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沉重灼热,但不再是那种完全失控的、濒临崩溃的状态。他眼中那疯狂得到火焰,虽然未曾熄灭,却被强行压制了下去,理智的清明开始艰难地重新占据上风。
但剧烈的痛苦依旧存在,那三针带来的尖锐刺痛与药性被强行镇压的反噬之力,依旧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喝下去!”沈清歌迅速取过那碗墨绿色的药汁,递到他唇边。
萧澈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因极度咬合而渗出一丝血迹,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已重新有了焦距,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却不再是全然的混沌。他没有丝毫犹豫,张开嘴,任由她将那一大碗极其清苦冰凉的药汁灌入喉中。
那药汁味道难以形容的苦涩,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落入如同火炉般的胃中,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但也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沁入骨髓的清凉之意,开始迅速扩散。
沈清歌扶着他,让他缓缓靠坐在帐壁旁,避免他倒下。
时间在极度煎熬中缓慢流逝。
烛火渐渐燃短,帐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继而透出熹微的晨光。
萧澈身上的颤抖逐渐平息,滚烫的体温开始缓慢下降,虽然依旧高于常温,但已不再是那种骇人的灼热。粗重的喘息变成了深沉而疲惫的呼吸,额头的冷汗也不再如瀑般涌出。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仿佛在与体内残余的药性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搏斗。那三枚银针依旧稳稳地扎在他的要穴之上,针尾微微颤动。
沈清歌不敢有丝毫松懈,一直守在他身边,指尖始终搭在他的腕脉上,密切监控着他体内气机的每一丝变化。她的额发已被汗水浸湿,贴服在脸颊旁,显露出一种专注而疲惫的美。
终于,当第一缕真正的、金红色的晨曦,如同利剑般穿透毡帘的缝隙,斜斜地洒入帐内,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时——
萧澈的脉搏,终于彻底平稳了下来。虽然依旧比平时略快,但那股狂野紊乱的邪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但属于他自身的、沉稳有力的搏动。
他体内那霸道的药性,在那三针霸道凌厉的镇压与那碗猛药的内外夹攻下,终于被强行击溃、化解了大部分。剩余的些许残毒,已不足为惧,只需稍加调养,便可自行排出。
沈清歌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一阵强烈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她小心翼翼地、依次取下了那三枚银针。针尖离体的瞬间,萧澈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下来。
她取过干净的布巾,用温水浸湿,仔细地、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鬓边、颈侧残留的冷汗。动作细致而专注,带着医者的仁心,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心疼。
…
许久。
萧澈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帐内明亮了许多的光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帐篷顶部熟悉的纹理。随即,一股强烈的、如同被重锤击打过的酸胀感与疲惫感,从四肢百骸,尤其是后颈和背部传来,清晰地提醒着他昨夜经历了何等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抗与煎熬。
那三针下去……她竟是半分情面都没留。力道之狠,精准之极,此刻回想,仍心有余悸。却也……幸亏如此。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试图撑起身体。
“醒了?”一个清亮而带着一丝淡淡疲惫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萧澈微微侧过头,循声望去。
晨光透过毡帘的缝隙,变得愈发明亮温暖,在帐内洒下道道清晰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沈清歌正坐在不远处的矮案前。晨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几缕散落的青丝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手中握着一柄黄铜药杵,正不紧不慢地捣着案上白瓷钵中的药材,发出“叮……叮……叮……”的、清脆而富有韵律的轻响,与昨夜那急促紧迫的节奏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事后的从容与宁静。
她转过头来看向他,清澈的眼眸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眼底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戏谑的笑意,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淡却极其动人的弧度。
“靖王殿下这一觉,睡得可还‘安稳’?”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依旧略显苍白、带着疲惫之色的脸,以及那身被冷汗浸透后皱巴巴的玄色衣袍,“后颈和背部的‘舒坦’劲儿,怕是还得再回味一阵子吧?”
萧澈看着她,眸光深邃。他没有回答她的调侃,只是缓缓地、尝试着坐直了身体。虽然浑身酸软无力,后颈和背部被银针刺入的穴位依旧传来清晰的酸胀感,但体内那焚身蚀骨的灼热与混乱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后的清明与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她捣药的动作上,落在案上那些熟悉的药材上,声音因虚弱和久未开口而显得有些低哑:“……多谢。”
沈清歌捣药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眼中的戏谑稍稍收敛,化为一丝柔和:“份内之事。幸好……幸好你昨夜意志足够坚定,未曾真正饮下那毒酒,否则……”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底闪过一丝后怕。
她将捣好的药粉仔细收好,端起案上一只早已温着的白瓷碗,走到他身边坐下:“这是调理元气、清除残毒的药,温度刚好,喝了它。”
她的语气恢复了医者的冷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萧澈接过药碗,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顿。他低头,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没有犹豫,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带着令人安心的药香。
帐内安静下来,只有晨光无声流淌,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与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在两人之间缓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