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营帐内,牛油灯的火苗在狂风的嘶吼中不安地摇曳,将沙盘上那险峻的地形与代表死亡的红旗投射出变幻莫测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寒冷以及一种大战将至的、极度紧绷的肃杀气息。
萧澈与巴图刚刚敲定了以雷霆之势凿沉首尾、锁死河道的致命一击,整个计划的狠辣与精密令人心悸。然而,巴图王子浅褐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锐利的考量,他忽然抬起头,目光越过沙盘,精准地投向一直安静立于帐帘旁、凝神聆听的沈清歌。
他的眼神中带着草原雄主特有的、不放过任何细节的审慎与一丝基于经验的质疑:“沈小姐,你的迷药……当真能确保让整支船队的人,在半个时辰内彻底失去反抗之力?”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弯刀刀柄,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赵德海此人老奸巨猾,他的亲卫营绝非寻常私兵可比,其中不乏中原武林出身的好手,必然受过严格的抗毒训练,寻常的迷烟、蒙汗药,恐怕难以奏效,甚至会打草惊蛇。”
这个问题极其关键。若迷药失效或效果不佳,让赵家护卫保留了相当战力,那么后续的凿船、突击都将面临巨大风险,甚至可能演变成一场惨烈的消耗战,这是他们绝对要避免的。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沈清歌身上。
萧澈也微微侧目,深邃的眼眸中并无质疑,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与信任。他深知,她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乎全局的尖锐提问,沈清歌的神色依旧平静如水,不见丝毫慌乱。她没有立刻用言语辩解,而是用行动给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她微微俯身,打开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个特制的皮质医药囊,动作沉稳地从其中一个夹层中,取出一只造型古朴、釉色青翠欲滴的细颈瓷瓶。
瓷瓶入手冰凉,瓶身没有任何花纹,却自有一种沉静温润的气度。
她拔开用蜜蜡紧密封存的软木塞——
霎时间,一股极其独特的、清苦中带着一丝奇异冷冽的草木香气,混合着帐外卷入的冰雪气息,悄然在帐内弥漫开来。那香气并不浓烈刺鼻,却带着一种极强的穿透力,吸入一丝,便让人精神微微一凛,仿佛能涤荡浊气,却又隐隐感到一丝晕眩。
巴图与几位靠近的蛮族将领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沈清歌将瓶口微微倾斜,示意他们观看。只见瓶中之物并非粉末,而是一种极其细腻、呈现出一种生机与诡异并存的浅绿色、近乎莹润的微尘。仔细看去,那微尘在牛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折射出极其细微的光点。
“此药名为‘千日醉’,并非寻常迷药。”沈清歌的声音清亮而平稳,“乃是我根据母亲遗留的南疆秘术残篇,结合乌兰长老提供的漠北毒草图谱,反复试验配伍而成。”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瓶身,语气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专注与笃定:“主药取自漠北极寒之地、只在月夜雪莲旁生长的‘醉魂草’,其花蕊之毒,能惑乱心神,令人昏沉如醉;辅以岭南瘴疠深处、缠绕千年古木而生的‘软筋藤’汁液精华,此藤无色无味,却能悄无声息地侵蚀经脉,令武者内力滞涩,筋骨酸软。”
她微微停顿,眸光扫过众人震惊的表情,继续道:“最难的是淬炼融合之法。这两种药性一寒一热,一猛一绵,本就相克。需以十年以上的烈性陈酿为引,文火慢熬七日七夜,不断搅拌融合,待酒气尽数蒸入药性,方能成此药散。成丹后,需即刻密封于玉瓶或这等特制青瓷瓶中,见光、遇潮则药性锐减。”
她的解说,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将一味奇药的来历、药性、制法娓娓道来,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此药遇水即溶,无色无味,化为无形。更妙之处在于,”她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地看向巴图,“它并非通过寻常毒理作用于五脏六腑,而是通过呼吸与毛孔渗入,直接侵袭脑络与周身大穴,专破各种以内力逼毒、封闭穴道的抗毒法门。中毒者并不会立刻昏迷,而是会先感到头晕目眩,视线模糊,继而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内力如同被冰封,提不起半分力气,意识却半清醒半模糊,整个过程持续至少半个时辰,绝无例外。”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帐外风雪的咆哮声作为背景。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却又逻辑严密的药理所震撼。几位原本对“迷药”有些轻视的蛮族悍将,此刻看向那青瓷瓶的目光,都带上了深深的敬畏。
巴图王子眼中的疑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惊叹与兴奋!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好!好一个‘千日醉’!专破抗毒心法!妙极!”
沈清歌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沙盘,伸出纤指,精准地点向上游一处被厚厚积雪覆盖、极其隐蔽的河湾:“王子殿下,只需挑选十名绝对可靠、精通水性、闭气功夫极佳的勇士。令他们乘轻便羊皮筏,悄然潜伏至此。”
她的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道无形的线:“待赵家船队大部进入伏击圈,首尾将断未断之际,将此药分于十筏,均匀倾洒于河道之中。此处水流湍急且有暗旋,药粉入水即化,顺流而下,无声无息,半柱香内便可弥漫至整个船队所在水域。届时,河面水汽氤氲,谁也不会察觉。船上之人,但凡呼吸、皮肤沾湿河水,皆难逃药力。待他们察觉有异,已然四肢绵软,为时已晚。”
她的计划,与萧澈、巴图的军事部署完美契合,补上了最关键的一环!用最隐蔽、最省力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削弱敌人,为我方创造绝对优势!
巴图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赵家护卫在药力下瘫软如泥、任人宰割的场景!他重重抚胸,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沈小姐算无遗策!巴图佩服!我黑狼部别的不敢说,精通水性、能在冰河下闭气一炷香以上的勇士,要多少有多少!我这就亲自去挑选最顶尖的好手!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巴图转身欲下令的刹那——
“我去!!”
一个清脆、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急切与倔强的声音,如同破开风雪冰层的利箭,骤然从帐外传来!
毡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粒瞬间灌入帐内,吹得牛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
一道鲜亮如火的身影,如同挣脱束缚的雏鹰,猛地冲了进来!
是阿古拉!
她依旧穿着那身醒目的翠绿色骑射服,发辫因奔跑而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贴在因寒冷和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旁,发间的金铃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发出清脆而急促的鸣响。她背上挎着一把打磨得锃亮的牛角弓,腰间挂着箭囊,那双浅金色的瞳孔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明亮而坚定的火焰,没有丝毫往日的骄纵与迷茫,只有一种破茧而出的决绝与渴望!
她几步冲到沙盘前,翠绿的裙角扫过地面冰冷的积雪,溅起细碎的雪沫,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巴图,又飞快地扫过沈清歌,声音因急促而微微喘息,却异常清晰有力:“哥哥!让我去!我去撒药!”
帐内所有人都是一怔。
巴图眉头瞬间拧紧,断然拒绝:“胡闹!阿古拉!这是打仗!不是儿戏!撒药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其危险!要潜伏冰河,逼近船队,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你给我老实待在后方!”
“我不是胡闹!”阿古拉猛地挺直脊梁,下巴扬起,脸上写满了认真与倔强,“我从小就在黑水河里摸鱼抓虾,我的水性部族里谁不知道?冰下闭气,我能比你的很多勇士坚持得更久!我的骑射功夫是你亲自教的,我稳得住羊皮筏!”
她急切地向前一步,目光转向沈清歌,眼神中充满了某种复杂的、混合着崇敬、感激与急于证明自己的渴望:“沈姐姐的药那么厉害!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要去!我要帮沈姐姐完成这件事!我要用对的方式,帮大家!”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父汗罚我禁足抄书,但我现在知道,真正的法典不是写在羊皮卷上的!是用对的行动去守护该守护的!哥哥,让我去!我绝不会出错!我发誓!”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巴图愣住了,看着妹妹那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充满了光芒与力量的眼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沈清歌静静地望着阿古拉,看着她眼中那真挚的、近乎虔诚的火焰,心中微微一动。
萧澈的目光也落在阿古拉身上,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考量。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阿古拉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屏息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终于,沈清歌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力量:“王子殿下,公主殿下水性超群,意志坚定,且……心思细腻。由她带队执行此任务,或许……比寻常勇士更为稳妥。她对药性的理解,也能确保投放的时机与均匀。”
她的话,并非求情,而是基于事实的判断。
巴图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沈清歌,又看了看一脸决绝的妹妹,最终猛地一咬牙,重重一拳砸在沙盘边缘:“好!阿古拉!我就信你这一次!由你带队,挑选九名最顶尖的水鬼,执行撒药任务!但你必须立下军令状!全程听从号令,若有半分差池,我绝不饶你!”
阿古拉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与无比明亮的光彩,她猛地右手抚胸,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郑重的蛮族军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哥哥!阿古拉领命!绝不辜负信任!定不负沈姐姐所托!”
她站起身,看向沈清歌,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雏鹰振翅,欲击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