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声刚过,晚晴院的墙头忽然传来几声猫叫——三短一长,如石子坠入寒潭,撕破了深宅的死寂。
沈清歌正伏案翻阅母亲遗下的医案,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清冷。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寒水石”三字赫然在目,边角虫蛀的孔洞像极了命运留下的残缺印记。她猛地按住春桃欲起的肩膀,低喝:“别动!”
窗外梨花疏影间,一道黑影倏然掠过,快得如同幻觉。
“再等等。”她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指尖在“寒水石”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叩问十年前那场猝然离世的真相。
片刻后,猫叫再起,急促而短促,带着催命般的焦灼。沈清歌终于颔首。春桃会意,抓起墙角扫帚,佯作扫叶,踮脚朝院墙挪去。墙根阴影里,一个粗布短打的药童蜷缩着,手中紧攥一张泥污的纸条。见春桃靠近,他颤抖着将纸条塞入她掌心,转身便逃,草鞋踏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转瞬消失在梨花深处。
春桃捧着纸条奔回,指尖发颤:“是我们早就买通的刘大夫的徒弟……他说王氏的陪房张嬷嬷,往清虚观送了信,他只截下半张,剩下的……怕是已经送到了。”
沈清歌接过纸条,烛火映照下,字迹潦草如鬼画符,唯见几个字清晰可辨:“初三,寒水石加倍。”
“寒水石?”春桃蹙眉,“性寒伤脾,王夫人要这么多做什么?莫非想炼药?”
沈清歌不语,将纸条凑近烛火。火光穿透薄纸,那几个字竟在光中扭曲成某种警示的符咒。她目光骤凝——母亲医案某页,朱笔批注赫然在目:“体寒加剧,夜不能寐,似与长期服用矿物药有关。”
矿物药。
她指尖一颤,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母亲临终前的呓语:“盐……盐里有鬼……”
寒水石、矿物药、体寒……这些碎片,十年来如鲠在喉,此刻终于被一线火光串起。
“春桃,”她声音低哑,“去把《天工开物》找来,第三卷。”
“《天工开物》?”春桃一愣,连忙搬梯上架。那书久未翻动,压在书架最底层,封面残破,翻开时簌簌落下几只干瘪的虫尸。她抖着手翻至第三卷,一行小楷映入眼帘,旁附简图:
“寒水石与硝石同炼,去杂提纯,得精盐。其色雪白,质细腻,味咸而清冽,远胜井盐,世称‘惊盐’。”
惊艳!
沈清歌猛地站起,烛火被她带起的风掀得剧烈晃动,墙上的影子如鬼魅狂舞。
“原来如此……”她声音发颤,不是恐惧,而是滔天怒意,“母亲当年发现的,不是下毒……是私盐!”
她脑中轰然炸响——母亲医案中那些看似药理研究的矿石图谱,标注着“味咸、性寒”,分明是私盐原料的记录!而那口被认定是煎药用的砂锅,内壁残留的白色结晶,根本不是药渣,是炼盐的残垢!
“十年前,母亲去城外义诊,回来后总说‘盐价虚高,百姓吃不起’,还说‘有些盐,吃不得’……”沈清歌指甲深深掐进书页,指节泛白,“那时大家都当她是病糊涂了。可她不是病了,她是看穿了!王氏用寒水石炼制‘惊盐’,以假乱真,牟取暴利,所以母亲才会……”
春桃脸色惨白,油灯“哐当”撞上桌角,灯油泼洒,在医案上晕开一片污迹:“那……那牵机引呢?”
“障眼法!”沈清歌声音陡然拔高,又压成森冷低语,“王氏先用牵机引暗中削弱母亲体质,让她日渐虚弱,病入膏肓,世人只道是病逝,实则……是为了掩盖她炼盐的秘密!母亲若健在,迟早会揭穿他们!”
烛火“噼啪”爆响,灯花炸裂,映得她双眸如刃。
她抓起那半张纸条,指腹摩挲着“初三”二字——明日就是初三。
“他们要在明日大量炼制‘惊盐’。”她目光投向窗外,“清虚观地势偏僻,有寒水石矿脉,又有道观掩护,正是绝佳的炼盐窝点。”
春桃声音发抖:“小姐,我们……要不要告诉老爷?”
“父亲?”沈清歌冷笑,将纸条缓缓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纸边,瞬间化为灰烬,飘散如蝶,“这十年来,他对后院之事视若无睹,对王氏百般纵容,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他本就是同谋?”
她眼底掠过一丝深不见底的寒意,失望如潮水,几乎将她淹没。
她起身走向妆台,拉开抽屉,取出一支银簪——半朵梨花造型,簪身斑驳,银锈在烛下泛着幽光。这是母亲留下的信物。
“明日,我们再去清虚观。”
“小姐!”春桃惊呼,“太危险了!他们若发现我们知晓秘密,定会杀人灭口!”
“正因危险,才必须去。”沈清歌将银簪稳稳插入发髻,动作决绝,“我们要拿到他们炼盐的铁证,要让母亲沉冤得雪,要让这盘根错节的黑网,彻底崩塌!”
她翻开医案最后一页,一张泛黄纸页悄然滑出——竟是母亲手绘的清虚观全图!后殿地底,赫然标注一口“盐井”,旁注小字:“矿脉交汇,火炼成精。”
原来母亲早将一切记下,只等后人来寻。
“春桃,”她声音沉静如渊,“去准备。带上母亲的银针——能测矿物毒性;带上暖玉散,以防寒毒侵体;再把厨房的火石带上,以防万一。”
春桃虽不解,却重重点头,转身收拾。
夜色深沉,正厅烛火未熄。
王氏端坐妆台前,铜镜映出她华贵面容,腕间玉镯冷光流转。张嬷嬷垂首立于身后,低声道:“夫人,都安排妥了。初三夜,明净道长会将新炼的‘惊盐’从秘道运出,直送城外盐仓。”
王氏唇角微扬,指尖轻抚发间那支赤金点翠簪,簪尖锐利如刺:“沈清歌那边,可有动静?”
“无。”张嬷嬷答,“那丫头自清虚观回来便病卧在床,怕是受了惊,不足为虑。”
王氏冷笑,将一支乌银簪搁在案上,簪头雕成毒蛇之形,寒光森然:“最好是这样。若她敢多事……”她指尖缓缓划过蛇眼,“便让她像她娘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不知道,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晚晴院的烛火下,沈清歌正将母亲的医案紧贴心口,眼底燃起的火焰,比烛光更烈,比毒簪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