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在书斋里待了一日一夜,直到重阳当天的晌午时分,程府的下人来喊我们去用家宴。
人还未到齐,小汪保在桌上坐不住了,哭着直喊饿,顾莹赶忙让丫鬟拿了一块栗子糕给他吃。
程尚书来了之后,招呼着全家老小,连同我一起上桌。
顾莹带着丫鬟和老妈子们在一旁伺候着斟酒倒茶,他们说今儿喝的这菊花酒,可是金陵城最上等的,每年都得提前两个月预订,晚了可就被人一抢而空了。
酒过五巡,我对程彦说得留着肚子,晚上还要赴刘夏的宴请呢。
好在他们一家都没把我当外人,满桌和和气气,温馨融洽。
秦淮水绕旧墙垣,
乌衣巷深岁月痕。
昔日繁华皆入史,
钟山依旧守乾坤。
孕育了南京千年文明的十里秦淮,是这座古城繁华之所在。
一水相隔河两岸,一畔是江南贡院,另一畔则是南部教坊名妓聚集的馆院。
刘夏的宴请安排在他租下的一艘游舫上,船就停泊在岸边。
我和程彦一上船,就被他热情地拉着坐到了上席。
陈因也已经入座,桌上依次坐着他们的同僚好友以及一些学生弟子。
大家相互问候寒暄,毕恭毕敬。
开席之后,刘夏悄悄将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说:
“你那日走后,我在航海档案中无意间找到了两本西洋船员的手札,上面全是用西洋文字记录的。
我刻印了一份给你们,希望能从中找到你们需要的线索。”
我和程彦大喜过望,连忙接过,并且向他敬酒致谢。
一时间,歌姬舞娘上船献艺,大家欢声笑语,谈天说地。
我感觉有些微醺,对歌舞也没什么兴致,便悄悄地离了席,想去外面吹吹风,散散酒气。
陈因见我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在船头,便走过来对我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想家了吗?”
“是有一点,不过还好,梦徽盛情款待,自然是宾至如归。
我就是多喝了几杯,出来透透气罢了。
我们师兄弟多年不见,你没什么变化,时用倒像是变了个人。”
“兵部可不比太常寺,时用是个止于至善之人,他肯定比我劳累。
我也就是性子急,有什么事,吼两嗓子发泄一下,也就罢了。
你和梦徽这几年倒是安安静静的,还待在翰林院,是等着做大学士呢?”
陈因拍了拍我的肩,开玩笑道。
“好啊,你们俩跑这儿来私聊,在议论我什么呢?”
程彦发现我不见了,四处寻找,看到我和陈因在船头说话,偏要跑过来凑热闹。
“你是尚书之子,谁敢议论你?我们不过是出来透透气,随便聊聊罢了。”我笑着解释。
“陈兄别来无恙啊,想当年我最爱听你讲那些仙怪故事、荒诞小说了。
如今可有什么奇闻轶事,赶紧说来给我们听听?
今儿要是藏着掖着,等明日我和长安回了北京,可就听不到了。”
“你不提倒还好,眼下还真有个现成的奇事可以说予你们。”陈因一下子精神起来。
“什么奇事?快快说来解乏。”我兴致大起,急切地说。
这事儿发生在姑苏城外以北,有个宁静的小村庄,唤作莫家村。
村里有一户人家,老俩口虽不曾大富大贵,好在靠着那三亩薄田,倒也能勉强维持生计。
莫老爷膝下仅有一子,名唤莫锦生。
这锦生平日里倒也是个孝顺孩子,待成年之后,便娶了一房媳妇。
可谁能料到,他这媳妇性格泼辣,整日神神叨叨,说话也毫无顾忌,嘴里是没一句好话。
两人成亲数十年,却始终没能给莫家添上一儿半女。
眼见年纪越来越大,莫锦生为了延续香火,无奈之下,又纳了一房小妾,名唤小乙儿。
说起这小乙儿,身世可着实可怜。
她是被拐子养大的,从小就吃尽了苦头。
如今进了莫家,本以为往后的日子有了依靠,便事事隐忍,在家中最是吃苦耐劳。
只可惜,那大奶奶心胸狭隘,眼里根本容不下小乙儿这么个可怜人。
想着法子折磨她,让她忍饥挨饿都是轻的,还常常对她棍棒相加,打得小乙儿浑身是伤,受尽皮肉之苦。
小乙儿是个“闷葫芦”,生性软弱,哪里敢跟大奶奶计较半分?
只能默默忍着,一天天地熬日子。
锦生心里清楚自家婆娘的厉害,每次劝她,根本就听不进去。
无奈之下,只好另盖了一间简陋的茅舍,让小乙儿搬出去住,好隔开她们二人。
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小乙儿竟意外地怀上了孩子。
锦生得知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赶忙把家里好吃好喝的都送到茅舍,一心想着要让小乙儿好好养胎。
这可把大奶奶气得够呛,心里的妒火越烧越旺,恨不得当场就把小乙儿生吞活剥了。
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小乙儿生下了一个女孩。
锦生见是个女儿,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虽然嘴上还安慰着小乙儿,让她好好调养身子,却不像她怀孕时那般殷勤了。
再加上大奶奶在一旁幸灾乐祸,冷嘲热讽,时间一长,锦生去茅舍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可怜那小乙儿,独自一人在茅舍里含辛茹苦地哺育着女儿。
孩子还没出月子呢,她就不得不把婴孩裹在身上,外出砍柴生火、洗衣做饭。
虽说白日里累得够呛,可每当夜晚来临,看着女儿那白皙可爱的模样,小乙儿的心都被融化了,咬着牙也要把日子撑下去。
好在莫老爷和老夫人还算有些良心,怜悯这娘俩儿。
只要小乙儿实在没了糊口的东西,上门来求助,他们都会力所能及地给她一些食粮和用度,这才勉强让她们母女俩不至于饿死。
然而,命运似乎偏爱捉弄这对苦命的母女。
那日,小乙儿像往常一样去河边浣洗衣物,把刚满九个月的女婴放在一个木筐里,搁在河边,自己则在不远处干活。
那女婴才刚刚会坐,自然不稳,在木筐里咿呀学语,挥舞着小手,胡乱地扒拉,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那木筐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渐渐就朝河水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