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九月的第一次大朝会,晨光透过高耸的殿门,在紫宸殿金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带,却驱不散满殿压抑的氛围。空气仿佛凝固的水流,每一次细微的衣袍摩擦声都清晰可闻。
大殿中无数目光,或凝重,或急切,或幸灾乐祸,都聚焦在御陛之下那个挺立如寒松的紫色身影上。
司马光手持笏板,一袭崭新官袍也掩不住他通身的肃杀之气。他踏前一步,沉稳如山的声音响彻大殿,将那份凝聚了无数目光的奏折捧至丹墀前:
“臣司马光,冒死再奏!前议宗室冗费流弊,今据《礼记·大传》之精义,国朝开基之成宪,谨撰《乞重修宗法厘定宗属疏》!恳请陛下,特敕有司,重勘宗谱,严定‘近属’、‘疏属’之名分!明太祖、太宗为‘圣祖’一代,其下承传至五世,为近属,恩养循例。
自六世以降,依古之‘亲尽而恩杀’之礼,断其禄赐,别籍异财,自谋生业!此乃清源正本、节用惠民、光耀祖宗德业之不二法门!”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子投入深潭,在死寂的大殿中激起无声却震颤人心的涟漪。“五代而斩”这个震撼朝野的概念,终于再次经由名满天下的司马光之口,呈于御前,叩问乾坤!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早已排练好般,朝班前列的洪钟之声沉稳响起。当朝宰辅韩琦出班,须发皆白,目光却锐利如初:
“陛下!司马学士所言正名分一事,深合古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祸乱滋生!理清亲疏远近,界定恩泽厚薄,正是维系天家尊荣、稳固朝廷纲纪之基!此非薄待亲亲,实乃固国本、彰圣德之举!”
他旗帜鲜明地为司马光背书,甚至拔高了其意义。几乎无缝衔接,富弼那带着疲惫却斩钉截铁的声音接踵而至:
“裁汰浮滥冗费,移作国家实政,粮饷可充,河防可修,民瘼可纾!此乃为国节流,为民谋福,昭示陛下励精图治之圣意!臣附议司马光所请!”
这两位定海神针般的老相话音一落,朝堂风向瞬间凝固!紧接着,翰林学士承旨、三司使欧阳修手持玉笏上前,声音虽不如前两者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财经权威:
“陛下,臣粗略估算,若依此制裁汰疏属恩禄岁费及地方因宗室滋扰产生的各项摊派浮费,剔除宗室不法行为导致的地方财政额外填补损失……”
他顿了顿,清晰有力地吐出一个数字,“岁可为国家节省缗钱、粮帛折算当值……三十五万贯以上!”
这个具体的、庞大的数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名分清晰,法度有序,大利于国!臣附议!”
以韩绛为首的新锐重臣,以及文彦博,曾公亮等务实派大臣,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纷纷出列附议。更多中层官员,在感受到庞大执政集团那无形却浩荡的压力下,也或真心或顺势地开始站队。
整个文官系统,无论是出于对朝堂摆脱长期无谓“名分之争”泥潭的渴望,对财政压力的现实考量,还是对司马光个人清望的响应,在此刻形成了一股极其庞大而响亮的浪潮!
剩下的,只有少数几个宗室勋贵惊恐失措的微鸣:
“陛下!不可啊!祖宗血脉……”
“皇恩浩荡,岂能……”
北海郡王赵允升脸色惨白如纸,他试图发出更响亮的声音,试图拉拢一些平日交好的文官或者外戚同僚。
然而,当他目光急切地扫向文臣班列中那些曾与他家族联姻的面孔时,迎接他的,要么是刻意的目光回避,要么是尴尬的低头沉默,最多只有一两人眼神闪动,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也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巨大的政治压力和他们与宗室之间那点微末的亲缘关系,在如此滔天巨浪面前,脆弱不堪。利益集团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在“疏属宗亲”明显成为朝堂弃子的当下!
“准奏!”一声带着疲惫、决断与无比威严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御座上,英宗的目光扫过那跪满一地的附议大臣,又掠过那几个面如死灰的宗室勋贵,终于重重拍案!
“宗室冗弊,积重难返!司马光所奏,深切时弊!韩绛前议条陈,思虑周详!着即依韩绛前议方略推行!中书门下、枢密院、宗正寺、礼部、太常寺、三司诸司共理会商,七日内定出施行细则章程!昭告天下,以正视听!钦此!”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紫宸殿!这声浪是如此洪亮、整齐、澎湃,它将那几点零星的不协之音彻底淹没、击碎!
这是朝廷新共识达成的巨大声浪,是士大夫集团胜利的凯歌!也是英宗皇帝力挽狂澜、锐意改革的宣言!圣旨如雷霆般下达,尘埃落定!至少在这代表着最高权力的朝堂之上!
“陛下——!!!”赵允升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眼睁睁看着代表着百年勋贵特殊地位的特权护符,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嗡鸣,眼前发黑,几乎当场栽倒。他身后那几位和他一样顽固的宗亲勋贵,有的失魂落魄瘫软在地,有的面如槁木,如丧考妣。
朝会散去。失败的宗室勋贵在绝望和巨大的羞辱感驱使下,一些疏属宗亲的领头人竟如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昏了头般,纠集了数十名族中老少,哭喊着,披麻戴孝,抬着几块象征性的祖宗牌位,朝着太庙方向踉跄奔去!
他们要“哭庙”!要在祖宗神灵面前告御状!控诉皇帝和朝臣背弃宗亲,大逆不道!
然而,这场闹剧早已在英宗及其智囊韩绛的预料之中。当这群哭天抢地的宗亲顶着众人鄙夷的目光冲到太庙宏伟肃穆的正门外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如坠冰窟!
太庙正门未启,但就在那象征最高祭祀场所的神圣大门前,汉白玉的丹墀之上,赫然跪着两个人影!最前面一人,身穿帝王常服,未戴冠冕,仅束金带,正是当朝天子赵曙!他身后几步是跪着侍讲学士韩绛。
英宗面容憔悴,泪流满面,对着紧闭的太庙宫门重重叩首,泣不成声:
“不肖子孙赵曙……叩禀列祖列宗……今国步艰难,府库空虚……宗室繁育,疏支杂陈……骄奢淫逸,耗国困民,更有不法之徒横行不法,败坏祖宗声名……”
“儿臣……儿臣心如刀割!祖宗基业……岂可败坏于儿孙之手?……然大宋江山……更乃天下万民之江山!今日不痛断烂枝腐藤……他日祸及根本,儿臣万死莫赎其罪!”
“……儿臣今日……忍痛割舍……实为保全赵氏血脉根本!护我社稷黎民!……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不忍见子孙坐吃山空,败坏家门……必能体谅儿臣……这番剜心泣血之苦……呜——”
他语声哽咽,数次几乎气绝,叩头之声响亮得让远处围观的宗亲们心惊肉跳!最后一叩,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一晃,竟软软地向后倒去!
“陛下——!!!”一旁的韩绛眼疾手快,惊恐万状地扑上去,堪堪扶住瘫软欲倒的英宗。
殿前侍卫和内侍一拥而上,整个场面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官家——我的皇儿啊!!!”
一声饱含焦虑与心痛的老妇呼唤,如同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只见一架规格极高的杏黄色、红髹金涂顶的皇后仪舆,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几乎是飞驰而来!慈寿宫掌宫大太监高声唱喝:“太后驾到!”
仪舆未停稳,一身素雅常服、未加过多珠翠的曹太后已在内侍搀扶下急急步下!她那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真切的焦急与心痛。
她根本不看那些呆若木鸡的宗亲,径直推开搀扶,踉跄着扑向被众人扶抱着的英宗,一把将他冰冷颤抖的手捂在自己手中,泪水已夺眶而出:
“皇儿!我的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她那悲切之音,震动人心。她抬头,目光如炬扫向那些惊恐不安的哭庙宗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凛然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尔等糊涂虫!还不明白官家此番苦心吗?!官家所裁汰者,不过是不知进取、徒耗国孥、甚至祸害地方的疏属冗支!此乃为国节流、为民造福之仁政!亦是警醒宗室子弟奋发图强、莫辱祖宗门楣之苦心!尔等不思悔改,反来哭庙搅扰祖宗清净!欲陷官家于不仁不义乎?!”
她紧紧握着英宗的手,目光含泪,却字字千钧:
“哀家今日把话放在这里!官家此举,哀家全力支持!这是为祖宗基业万世长存计!为天下苍生安生息计!尔等若不识时务,再敢有半分悖逆之举,休怪哀家不念宗亲之情,一并交付有司,依律严惩!还不退下!”
这凛然一声怒喝,如同最后的审判槌落下!
曹太后的现身与力挺,不仅彻底粉碎了宗亲们最后一丝可怜的幻想,更将那“薄待亲亲”、“动摇国本”的指责反手化作雷霆重锤,狠狠砸回了宗亲们自己头上!
尤其那句“疏属冗支”,与英宗御旨、韩绛方略完全吻合,且明白宣示了她本人核心亲眷(曹家)不在其列,更是对英宗维护曹家利益的无声嘉许!那些原本打算拼死哭庙的疏远宗亲,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一个个目瞪口呆,面无人色。
看着御座之上那位被太后紧握、看似悲痛欲绝的皇帝,再看看那位凤目含威、力挺皇帝的老太后……他们终于醒悟过来——这是一场早已被编织好结局的棋局!
他们是这场巨大风暴中,彻底失去了方向,只能被狂澜撕碎的……跳梁小丑!有人瘫软在地,有人掩面痛哭失声,那被抬起的祖宗牌位也失手跌落尘埃,发出沉闷的裂响。
太庙前空旷的广场上,阳光破开云层,刺目地照耀着这场闹剧的惨淡收场。远处围观者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清晰可闻。
颍王府书斋,一如既往的宁静肃穆。窗扉敞开,雨后初晴的气息带着草木清气流入。少年亲王赵顼端坐案后,神情平和。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部墨香尚存的崭新卷帙——《新订宗室条法草案纲要》。方才王府属官低声汇报了太庙前的风波始末。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运行。宗亲的昏聩哭闹,太后的精明站台,父皇那场堪称影帝级的“哭晕”表演……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册页上那“五代为界”、“别籍异财”、“自谋生业”的条文。
良久,他才轻轻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刚刚被雨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的秋日晴空。日光澄澈,映着他清俊的侧脸,瞳孔深处,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光芒。
他拿起书案上温热的茶盏,指尖感受着那份恰到好处的暖意,唇边似乎无意识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呵……”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齿,却又带着洞穿世事的了然。
赵顼重新垂下眼睫,目光落回那写满刑法条文的纸页上。青衫袖口轻拂,捻开了新的一页。翻动间,指尖停留在下一页墨迹的起首处。
纸张轻响中,伴着他一句低如耳语、却如惊雷预展般的断言:“这……才仅仅是……刚刚开始啊。”窗外秋风过境,拂过书卷新页,卷走那无形的硝烟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