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赵顼的目光缓缓从壁上那幅咆哮的黄河舆图移开,转向肃立阶下的三司使韩绛,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对财政支撑的关切:
“韩卿江南盐政自卿推行新法已一年多,今年可增收几何?”
韩绛闻声,踏前一步,棱角分明、略显清瘦的脸上焕发出兴奋的光芒。他深知盐政乃国赋命脉,更是支撑一切新政的基石。他声音清晰,条理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
“陛下!江南盐政新法,根基已固。此非臣一人之功,实赖诸臣协力。”
“发运使陈安石,坐镇扬州,严核盐场,裁撤私灶三成,官盐日增万石,源清流洁。”
“转运使李常,厘定引地,划区专销,越界侵销减半,私盐市面减二成。”
“东南盐铁使曾布昔在东南,定盐引新规,‘引唯一,纳粮优’,盐引流通岁增五十万道。”
“都水丞杨汲,疏浚漕渠,扬州至真州段淤塞尽除,盐船周转快十日。”
他微微一顿,报出精确数据:
“去年(治平三年)成效:盐户实增八千灶,岁课增收一百七十四万贯,纳粮八十万石。今年开局:盐引已发七十万道,引价稳中有升,私贩续减。”
他眼中精光一闪,报出经过精密推算的预期:
“臣核计:今年盐课,可再增收五十万贯,达七百四十万贯!”
“盐引纳粮,实输陕西四路边镇:粮秣百万石,箭矢四十万支,甲胄六千领!此举,省转运耗损及购粮钱,逾一百二十万贯!”
“增收五十万贯!纳粮百万石!省费一百二十万贯!”
这冰冷的数字,此刻却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书房中。它们如同刺破黄河治理财政困境阴霾的曙光,为沉重的治河大计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更彰显了江南盐政革新实实在在的巨大成效。
书房内,烛光无声跳跃。韩绛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旁边的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章惇眼中一闪而过的振奋,以及新帝赵顼沉静眼眸深处悄然燃起的一丝锐利光芒,皆在烛光映照下清晰可见。
赵顼白袍玉立,指尖划过咆哮的河道,声音沉静如水:
“诸卿前议治河,诸难如山。韩卿盐政增收五十万贯,于迁民五百万之耗,不过杯水车薪。豪强阻挠,积重难返,非朝夕可破。”
他转身,目光如深潭,扫过阶下肃立的韩绛、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章惇五人。“依尔等所察,此河诸段——”
他指尖精准点向“澶州曹村埽”,
“何处淤积最险?豪强侵占最甚?迁民耗资最巨?何处淤积稍缓?豪强侵占较少?迁民耗资较轻?”
曾布踏前半步,手指稳准地戳向舆图“滑州李固渡”一带,出声道:
“陛下,滑州李固渡至白马津段,河床高悬如剑,淤积为诸段之冠。两岸滩涂,尽被滑州柴氏、韦城张氏、胙城刘氏三大豪族圈占,圩田密如蛛网,壅塞水道。若行清退迁民,需动十万户,耗银恐逾五百万贯。此乃最难啃的硬骨头。”
章惇紧随其后,鹰隼般的目光锁住“汴京府张秋渡”,声音斩钉截铁:
“陛下,相较之下,汴京府张秋渡至陈桥驿段,河床低平,淤积稍缓。两岸圩田,多为汴京近郊中小地主及自耕农所有,豪强仅三家,田亩不过千顷。迁民两千户足矣,耗银约二十万贯。此段,阻力最小,耗资最轻,可为破局之始。”
赵顼的目光在舆图上游移,最终定格在“张秋渡——陈桥驿”那段相对平缓的蓝线上。他提起御笔,蘸饱朱砂,手腕沉稳有力,在那段河道上画下一个浑圆厚重的红圈,墨迹未干,已如军令。
“今岁治河,”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书房里,
“先易后难,变数方少。清退张秋渡至陈桥驿段所有侵占滩涂圩田迁民两千户,授汴京东郊官田高地,建屋舍安置。耗银二十万贯,内帑支十万,三司支十万。”
他目光扫过韩绛与王安石,
“余者河段,束水攻沙、清淤筑堤,一切照旧。待此段功成,积累经验,盐政续增,再徐图难者。”
随即赵顼目光转向三人,声音沉静却带着无形的重压:
“吕卿(惠卿)、曾卿(布)、章卿(惇)。”
三人精神一振。
“着你三人,三日后辰时正刻,率户部、三司、御史台精干吏员各五十人,到河道都水监衙署。”
赵顼的声音清晰有力。
“封存治平元年(1064年)至治平三年(1066年)三年间,所有河工账册、物料采买记录、河兵名籍、民夫支粮簿。”
“严核:”
“一、工料采买虚报冒领、以次充好!”
“二、河兵名实,吃空饷、虚籍、老弱充数!”
“三、民夫口粮克扣短缺!”
“凡不合规制、账实不符、损耗逾常者,”
他指尖轻叩御案,然后起身道:
“详录立档,呈报!暂不抓人!”
他目光扫过三人,尤其在章惇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上停留一瞬,声音加重。
吕惠卿眼中精光闪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显然已在心中飞速盘算着即将面临的庞杂账目核验条目与所需工时。
曾布面色沉静,目光低垂,指尖在袖内无意识地划过,仿佛在回忆《物料核验则例》的关键条目。
章惇则猛地抬头,下颌绷紧如铁,眼中爆射出骇人的锐利寒光,袖中拳头死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青白凸起。
“暂不抓人”四字落下,书房内紧绷的气氛微微一松。韩绛的手指捏着袖中布料的指节不易察觉地一松。王安石紧蹙的眉头悄然舒展半分。两人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他们深知此刻若大举抓人,无异于在暗流汹涌的朝堂投下巨石,必将激起滔天巨浪,甚至可能倾覆这刚刚启航的新政之舟。
官家此举亮剑立威,悬剑于顶,却留有余地,正是老成谋国之举,也展现了他对北宋士大夫共治这一政治现实的清醒认知与高超驾驭能力。
赵顼微微一顿,目光扫向殿外漫天风雪,声音沉冷如铁:
“殿前司都指挥使曹佾!”
“着其调殿前司甲士一百,协尔等封库、护档。”
“敢有阻挠抗命者,立拘!”
“臣等遵旨!”
三人齐声应诺,声音洪亮,撞在书房梁柱间嗡嗡作响。章惇抱拳时,灰色袍袖带起一股劲风。
三人躬身,退出书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内的烛火,也隔绝了即将在河道都水监掀起的滔天风波。殿外风雪呜咽,更添肃杀,好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