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东暖阁,熙宁元年正月廿一。赵顼翻阅着由韩琦、文彦博、吕公弼、曹侑四人联署,并加盖了中书、枢密院大印的《试裁冗兵疏》,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暖阁内只剩下他和侍立在侧的李宪。香炉里青烟袅袅,气氛却有些凝滞。
良久,赵顼放下奏疏,手指在案牍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投向垂手恭立的四位重臣。
“韩相公,文相公,吕副枢,曹将军。”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便是诸位耗时一个月,议定的方略?”
“回陛下,”韩琦作为首辅,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正是。老臣等深知兵事国之大事,不可不谨。故拟定此‘试裁’之策,力求步履坚实,稳中求进。”
赵顼拿起奏疏,逐条念道:
“其一,以开封府及京畿路禁军为始,由枢密院、三衙及户部派员联合,彻底核查空额。凡吃空饷、名册虚报者,一律革除,追索赃款,严惩相关将官。”
“嗯,”赵顼点点头,“此条甚好,空额本就是硕鼠蛀虫,理当清除。这也是给天下各军一个警示。”他对此没有异议,这甚至是所有改革的前提。
“其二,于核查后之实额中,汰退老弱病残。标准定为:年五十五以上;或经太医局派员验看,确系伤残、疾病不堪服役者。皆由三司核算,发放遣散银、绢,妥为送返原籍。”
赵顼沉吟了一下:“五十五……年纪是否过高了些?不过,初次推行,稳妥为上,朕准了。”他明白,这是老臣们担心激起兵变的妥协之策。
“其三,重点裁撤厢军中冗余、无用之兵种。如专司仪仗、漕运护卫、以及各州府所设之杂役工兵等。然,各地维护治安之壮城兵、驰驿传信之铺兵、以及沿河修防之河清兵等,暂不裁撤,以维地方稳定与漕运畅通。”
“呵,”赵顼轻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诸位相公倒是分得清楚。罢了,饭要一口一口吃,先裁那些最无用的,也算切中实处。”他知道,这已是文彦博、曹侑等人为维护军队基本功能所做的最大争取。
“其四,安置之法。所裁之兵,愿归乡者发遣散银;愿留者,可优先安置于去岁清退之无额寺院、道观所没官田之上。可由其选择:
一、领一笔安家钱,自谋生路;
二、按丁口授给官田,成为编户,五年内田赋减半;
三、编为屯田户,由官府组织,集体垦种,收获分成。”
看到这里,赵顼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亮光。他将这条反复看了两遍。“好!此条甚妙!”
他忍不住轻声赞道,“以清退之田,安置裁汰之兵,化消耗为生产,一举两得!韩相公,此策老成谋国!”这条方案将两项棘手的政策巧妙衔接,连他也挑不出毛病,甚至颇为欣赏。
“其五,特设淮南东路屯田使,以李常出任,总揽淮南地区裁汰兵员之接收、安置、屯田事宜。淮南地广人稀,官田众多,正可吸纳人手。”
“李常……朕记得他做过转运使,精通粮谷漕运之事,还在江南协助韩绛治理盐政,是个干才。人选妥当。”赵顼点头认可。
“其六,裁军额度。第一年,仅限于开封府及京畿路禁军,试行裁汰。目标……定员三万。河北、陕西、河东等沿边重镇,一切如旧,暂不触动。”
念到这一条,赵顼沉默了。他放下奏疏,目光再次扫过眼前四位重臣。韩琦垂眸不语,文彦博面色平静,吕公弼若有所思,曹侑则明显松了口气。
“三万……”赵顼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百二十三万冗兵,第一年,只在最听话、最好管理的天子脚下,裁撤三万。韩相公,文相公,这可真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啊。”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韩琦和文彦博都能听出那平淡之下的一丝失望和嘲讽。
韩琦再次躬身,声音沉缓却坚定:“陛下,裁军如治病,虚不受补则适得其反。京畿一动,天下瞩目。成功,则可为万世法;若生乱子,则顷刻动摇天下人心,改革大业将寸步难行。
老臣非是畏缩,实是欲为陛下留下转圜之余地。待京畿之路蹚平,积累经验,明年、后年,再推及诸路,则事半而功倍。此所谓‘以迂为直’。”
文彦博也补充道:“陛下,河北、陕西之兵,虽耗饷巨万,然终究是抵御辽夏之屏障。在未有精兵替代之前,骤然裁撤,恐外敌生疑,边衅再起。内乱未平而外患又至,非智者所为。”
赵顼默然良久。他知道,这就是老臣们的底线和极限了。他们同意改革,但必须按照他们所能掌控的节奏和范围来。强硬地要求他们立刻执行王安石那种全面、激进的方案,只会导致双方的彻底决裂和改革的实际瘫痪。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最终,他拿起朱笔,在那份《试裁冗兵疏》上批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可”字。
“便依诸卿所议。”赵顼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然,朕有言在先:此策既定,便须雷厉风行,务求实效!核查空额,不得徇私!汰退老弱,不得敷衍!安置流散,不得克扣!朕会让皇城司和御史台盯着。
若一年后,京畿三万员额如期裁汰,且天下无事,朕便依此例,逐步推行。若其中再有推诿、阻挠、乃至贪腐情事……”
他没有说完,但冰冷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臣等遵旨!必竭尽全力,以报陛下!”四位重臣齐声应道,心中都明白,皇帝这是有条件地接受了他们的渐进方案,同时也给他们套上了一个紧箍咒。
“下去吧。”赵顼挥了挥手,“即刻明发天下,以圣旨推行。”
“臣等告退。”
看着四人退出暖阁的背影,赵顼对李宪轻轻说了一句:“拟密旨,发往江宁。告诉王安石,他的《言汰兵事疏》,朕看过了,很好。让他……再等等,再好好想想。”
他知道,眼下这份保守的方案只是一个开始。但他更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酝酿。韩琦他们的“试裁”,将会撕开多大的口子,遇到多大的阻力,尚未可知。而这一切,都将决定他下一步棋该如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