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猛地站起身,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紫宸殿。他胸中那股被西夏挑衅点燃的邪火,混合着连日来处理河北灾情、裁撤禁军所带来的疲惫与憋闷,几乎要将他吞噬。
回福宁殿书房的路上,他走得极快,袍袖带风。
沿途的宫女、内侍远远望见皇帝那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挡我者死”的骇人气场,无不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帝王盛怒下的牺牲品。
“砰!”
书房的门被赵顼一脚狠狠踹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殿外的李宪心肝都是一颤。
赵顼站在书房中央,胸口剧烈起伏,他需要找到一个出口,将这股几乎要炸裂的愤怒和紧迫感,转化为行动!
“李宪!”他声音嘶哑地低吼。
“奴婢在!”李宪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
赵顼目光如炬,语速快得像是在下达作战命令:
“你立刻去办两件事!”
“第一,去见皇后!传朕的口谕:三日之内,内承库需筹措的三十四万贯,必须备齐!告诉她,朕有急用,刻不容缓!”
“第二,你去三司,找到韩绛!告诉他,朕不管他用什么法子,三日内,那十六万贯也必须给朕凑出来!若是常规度支不够……”
赵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些耗费巨大的宗室开支,咬牙道:“就让他先行文,暂停发放全部宗室俸禄!以应急需!”
他顿了一下,深知这道命令会掀起何等波澜,会给韩绛带来多大的压力,但他必须扛起来:“你告诉韩绛,这道命令,不必他韩绛来扛!朕稍后自会亲自去慈寿殿,向曹太皇太后解释陈情!让他只管去办!”
“钱一凑齐,立刻选派绝对可靠的心腹之人,火速押送往绥州!交给种谔!告诉他,朕给他钱,给他权,让他立刻、马上给朕动起来!绥州城防,早一日坚固,朕的心就早一日安定!快去!”
“是!是!奴婢遵旨!这就去办!”李宪被皇帝话语中那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吓得冷汗直流,磕了个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执行这无比艰难却又十万火急的使命去了。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赵顼一人。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屋顶,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命令近乎霸道和疯狂,但他没有选择。内忧外患之下,他必须用这种近乎蛮横的决断力,强行推动这个庞大的帝国,去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赵顼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与些许忐忑,向着太皇太后曹氏所居的慈寿殿走去。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宁静祥和,与外面朝堂的紧张截然不同。
曹贤妃正陪着皇祖母说话,见皇帝进来,连忙起身欲行礼。
“免礼。”赵顼快步上前虚扶一下,随即恭敬地向端坐榻上的曹太皇太后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曹太后年事已高,但目光依旧清明睿智,她看着眼前这位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灼的孙儿,慈爱地招招手:“顼儿来了,快坐。国事繁重,你身为官家,系天下安危于一身,更要顾惜自己的身子骨。”
曹贤妃乖巧地奉上一盏新沏的香茶,赵顼接过,指尖感受到茶盏的温热,心中稍定。他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提及那件棘手的事,曹太后却先开了口,语气平和却直指核心:
“河北的旱情,哀家也听说了。天灾无情,百姓受苦,哀家心里也难受。”她轻轻叹了口气,
“哀家平日用度简朴,也积攒下一些体己,曹家那边,感念皇恩,也凑了一些。哀家想着,加起来约有五万贯,本想这几日就让贤妃给你送过去,虽杯水车薪,也算尽点心意,用于赈济灾民,聊表天家仁爱。”
赵顼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既有感动,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愧疚。他原本是来“讨要”甚至可说是“强行暂停”宗室俸禄的,没想到皇祖母早已默默准备,如此深明大义。他借着低头喝茶,掩饰住瞬间的动容和尴尬。
放下茶盏,他知道不能再犹豫,必须直言。他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目光坦诚地看向曹太后:
“皇祖母深明大义,体恤孙儿,体恤百姓,孙儿感激不尽。只是……今日孙儿前来,实有一件更为难之事,需向皇祖母禀明,并恳请皇祖母体谅。”
接着,他将西夏趁火打劫、索要绥州,以及自己迫于无奈,为急速筹措军费加固城防,已下旨“暂行止散”所有宗室俸禄(包括宫中用度)的决定,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说完,他屏息凝神,等待着皇祖母的斥责或至少是惊愕。
出乎意料的是,曹太后听完,只是握着念珠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她没有立刻反驳,更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深邃的目光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历经三朝、洞察世事的沉稳力量:“官家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乃至不惜暂停亲族俸禄以应军国急务,此心此志,天地可鉴,何错之有?”
她先定下了基调,肯定了赵顼的出发点,让赵顼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然而,她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郑重:“只是,官家,有些事,光做对了还不够,还需做得周全,做得让天下人看得明白,看得心服。”
“暂停宗室用度,虽是为国节省,然难免惹人非议,谓天家不恤亲亲。这份压力,哀家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挡一挡,会去安抚宗亲元老。但官家你,需做另一件事,来平衡此事,安抚天下人心。”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赵顼:“官家需即刻下旨,宫中率先垂范,大幅削减用度,节俭度日,与民共克时艰。 此乃仁宗皇帝旧例,效果斐然。更要紧的是——”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官家需亲率百官,择吉日,赴南郊或重要祭坛,举行盛大祭典,虔诚祷雨!”
赵顼听到“祷雨”二字,眉头本能地微微一蹙。他内心一直认为这是耗费钱财而无实际效用的形式,有那功夫和钱财,不如多挖一口井。
曹太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道:“顼儿,你可知,这祭天祷雨,求的并非真是那云端之水,求的是天下万千黎民百姓心中的‘定数’! 是让百姓知道,他们的皇帝没有忘记他们,正在为他们向上天祈求!
这能稳住惶惶人心,能堵住悠悠众口,能彰显天子与子民同甘共苦之志!这份‘民心’,比几十万贯钱粮,有时更为紧要!”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赵顼。他这才明白,皇祖母的深意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她不是在支持求雨,而是在教他一种更高明的政治智慧——如何通过象征性的仪式,来凝聚现实中的力量,来管理千万人的期望与情绪。
他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曹太后行了一礼,心悦诚服地说道:“皇祖母教诲的是!孙儿愚钝,险些误了大事!缩减用度、亲往祷雨,孙儿即刻便下旨去办!一切有劳皇祖母费心周全!”
曹太后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挥挥手:“去吧,国事要紧。记住,为君者,既要务实,亦要懂得务虚。虚实结合,方能驾驭全局。”
赵顼再次躬身,退出了慈寿殿。殿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感到肩上的压力并未减轻,但心中却清明了许多,方向也更加明确了。皇祖母这一课,补上了他作为帝王至关重要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