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五月末,汴河码头。暮春的风,带着水汽的湿润与槐花的甜香,却吹不散此地弥漫的沉重与哀伤。
几艘挂着白幡的官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船尾皆悬素灯,在渐沉的暮色中发出惨淡的光。最大的一艘官船船舱内,覆盖着素色锦缎的棺椁肃穆而冰冷——一代文宗苏洵(老泉先生),终究未能熬过这个春天,于数日前溘然长逝。
码头之上,人影幢幢,哀声低徊。欧阳修须发皆白,由人搀扶着,抚摸着冰冷的棺木,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曾巩(字子固)面色沉痛,垂手肃立,眼中亦是悲戚难掩。王安石因在江宁,未能亲至,也遣人送来祭文。更多的,是汴京文坛、太学的故旧门生,素服垂首,默默送别。在这片素白哀伤的人群边缘,一道素青色的身影独立于柳荫之下。
太子赵顼未着储君冠冕,仅一身素雅青衫,负手而立。他目光沉静,越过送行的人群,落在船舱那方素锦之上,又缓缓移向船头甲板处那两个同样身着孝服、形容憔悴却脊梁挺直的年轻身影——苏轼与苏辙。二苏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红肿的双眼难掩巨大的悲痛。苏辙垂首,默默握着父亲遗稿,动作沉稳却带着沉重的滞涩。苏轼则立于船头,任凭江风吹乱他额前的散发,目光怔怔地望着东流的汴水,那眼神中,悲痛之外,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倔强与迷茫。
赵顼缓步上前,穿过人群。他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唯有欧阳修、曾巩等人目光微动,躬身示意。赵顼微微颔首,径直走向船头。
“殿下……”
苏辙最先察觉,连忙放下手中书卷,深深一揖,声音沙哑低沉,
“殿下亲临相送……家父泉下有知,亦感隆恩。”
苏轼闻声,缓缓转过头。他红肿的眼睛看向赵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感激,有悲痛,更有一丝尚未消散的、因前番争论而留下的倔强与质疑。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躬身一礼,声音干涩:
“草民……谢殿下。”
赵顼抬手虚扶:
“二位节哀。老泉先生文章道德,千古流芳。孤……深憾未能早聆教诲。”
他语气诚挚,带着对逝者的尊重。沉默片刻,赵顼的目光扫过苏辙整理的书箱,落在苏轼那依旧写满倔强的脸上。他自宽大的素青袍袖中,取出两卷用素色锦缎包裹、以麻绳系好的书册,分别递向二人。
“此物,二位收好。”
赵顼声音平静。苏轼、苏辙疑惑地接过,解开麻绳,展开锦缎。里面并非书籍,而是数份誊抄工整的……朝廷邸报抄本!最上面一份,赫然是《三司奏:治平二年岁计总录》!其上“实核计治平二年岁末,三司总入五千八百二十六万贯,总支出六千九百九十七万贯,实亏空一千一百七十一万贯有奇。内库并各地藩库告急,边军粮饷、岁币、河工各支项皆悬空待填。”的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二人眼帘!紧随其后的,是《东南盐政革新司三月条陈》,详细记录了盐引新法推行情况、盐课增收数额、蜃灰筑灶进展……以及……查办盐吏贪腐、克扣盐户案七起,斩首三人,流放十四人! 的字样!苏轼的手猛地一颤!邸报几乎脱手!他死死盯着那“岁亏千万”、“盐耗三百万”、“斩首三人”的字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些冰冷的数字和血淋淋的惩处,远比任何雄辩都更具冲击力!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庞大帝国在财政深渊边缘的挣扎,看到了新政背后那触目惊心的腐败与代价!赵顼的声音,在暮色江风中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与沉重:
“二位先生忧国忧民,孤深敬之。前番子瞻兄(苏轼字)所言江南盐户之苦,酷吏之害,孤……铭记于心。”
他目光扫过那卷邸报上的赤字:“然……二位可知,这‘岁亏千万’之巨,从何而来?这‘盐耗三百万’之糜,因何而生?”
他指向汴河上往来如织的漕船,声音陡然转厉:
“此乃百年沉疴!非一日之寒!”“盐政之弊,如附骨之疽!吏治之腐,如溃堤之蚁!”“国库空竭,边军缺饷!流民日增,河患频发!”
“此等局面……若不改革图强,革除积弊……”
赵顼的目光如电,直视苏轼,
“则国将不国!亿万生民……同坠深渊!”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上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变!必有阵痛!必有血泪!必有酷吏借机生孽!”
“此乃刮骨疗毒!剜疮去腐!岂能不痛?!岂能无伤?!”
“然……”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不变!则疮痈溃烂全身!毒入膏肓!”
“届时……”
他目光扫过哀伤的送行人群,扫过繁华的汴京城郭,扫向遥远而动荡的西北边陲,
“何止盐户?!天下苍生……皆成饿殍!”
苏轼紧攥着邸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冰冷的数字,那血淋淋的惩处,那太子沉痛而决绝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他引以为傲的诗词文章,他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在这残酷的现实与沉重的国运面前,似乎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质疑,却发现喉头如同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胸中翻江倒海般的激荡与一丝被现实击中的茫然!苏辙则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赵顼,郑重地、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理解:
“殿下苦心孤诣……为国为民……披肝沥胆!臣……省得!”
“沉疴入骨,非猛药不可救!”
“阵痛虽剧……总好过……坐以待毙!”
赵顼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二人,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期许:
“二位此番归乡守制,三载光阴,非止于哀思尽孝。”
“孤……会命人,每三月将朝廷邸报、新政条陈、乃至西北军情……誊抄一份,送至眉州。”
“望二位……于青灯古卷、田园山水之间,莫辍治平天下之思!”
“读邸报,观时局,察新政之得失,思济世之良方!”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恳切:
“若有心得,若有疑虑,若有济世安民之策……”“可……修书于孤。”
“孤……在汴京,静候回音。”
暮色渐浓,江风愈急。船工已开始吆喝,催促启航。苏轼紧握着那卷沉甸甸的邸报,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太子沉静而深邃的眼眸,胸中那团激愤的火焰,仿佛被这江风吹得摇曳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复杂难明的叹息。他对着赵顼,深深一揖,再无多言。苏辙再次郑重行礼:
“殿下厚意,臣兄弟……铭感五内!定当……不负所托!”
赵顼后退一步,拱手:
“一路珍重。”
船笛长鸣,撕裂了黄昏的寂静。官船缓缓离岸,白幡在暮色中翻飞,如同告别的素手。欧阳修、曾巩等人挥手作别,老泪纵横。赵顼独立于码头,素青的衣袂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那艘载着文坛巨匠灵柩与两位未来文豪的船只,渐渐融入东流的汴水与苍茫的暮色之中。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江瑟瑟。浩荡的河水,奔流不息,仿佛承载着帝国的兴衰与文脉的传承。赵顼的目光,追随着那远去的帆影,投向水天相接的渺茫之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与决断,如同预言,又如同誓言,随风飘散在浩荡的江风里:
“治国……如涉大川。”
“或遇险滩激流,需勇进破浪;或逢浅湾回旋,当迂回缓渡……”
“然彼岸光明……终需抵达。”
“此路……”
他微微一顿,目光收回,变得无比锐利与坚定:
“孤……与天下志士……同行!”
江风呜咽,暮鼓沉沉。太子的身影在如血残阳中,拉成一道孤独而坚定的剪影,仿佛已与这奔流不息的汴水、与这沉浮未定的帝国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