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深邃目光扫过群臣,沉稳落笔:
“准议:”
“一、河北东路转运司、都水监,遣员详勘海州潮汐、水文、淤沙,预筹工法,半年内具细陈奏。”
“二、海州盐场码头、军寨城防,由转运司、兵部核拨常例岁修款,加固整饬,验工法,固盐防。”
“三、漕渠连接淮水之议,着三司、工部预研路线,核计工费,毋庸急切。”
他放下朱笔,玄袍袖口拂过舆图“登莱”水师标记,声音陡然转沉,带着洞悉财富流转的锐利:
“诸卿,钱粮之事,非必天生地长。”
“可无,亦可……有!”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骤然凝滞。群臣目光齐聚御座,揣摩这石破天惊之语。
赵顼伸出右手食指精准点向舆图之外,那片象征茫茫东海的空白,声音清晰而具穿透力:
“高丽、倭国、海东诸岛……”
“商舶往来,犀象、香料、玳瑁,岁输市舶之利……”
“何止……百万贯?!”
“何止百万贯?!”六字如惊雷!枢密使韩琦身体一僵,手中白玉圭“铿”然撞落紫檀案角,清越玉音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他双目圆睁,死死盯住赵顼,震惊与骇然交织——新帝所指,竟是开拓海上利源!
曾公亮袖中手指紧握一起,文彦博目光如电扫过“明州”、“泉州”标记,张焘、李复圭面露骇然,吕公着沉静眼底亦泛起波澜。市舶之利非不知,广州、泉州岁入数十万贯亦非秘闻。然新帝将“何止百万贯”的预期与“钱粮可无亦可……有”的论断赤裸抛出,直指高丽、倭国、海东诸岛,分明是为开拓海上财源张目,暗示解决钱粮困境的另一路径——面向海洋,获取巨利!
殿内,死寂无声。唯玉音余韵在梁柱间嗡嗡回荡,簌簌落尘在光柱中无声飘散。身穿龙袍帝王的目光如炬,扫过阶下每一张震惊、骇然、沉思的面孔。那投向东海的目光,已为这场关乎国本的朝议,悄然开启了一扇通往汪洋的大门:
“海州开港筑城,工费浩繁,人所共知。然其地利,亦不可轻弃。”
“高丽、倭国、海东诸岛,商舶岁至明州、泉州者,不绝于途。犀象、香料、玳瑁、硫磺、铜锭,皆我所需,彼亦求我丝绸、瓷器、书籍、钱币。”
“若海州港成,控淮口,扼海道,北接登莱,南通江浙。商舶自高丽、倭国直抵海州,溯淮水、入汴渠,抵汴京,较之绕行明、泉,路程近半,耗时减半。此便捷之利,商贾必趋之若鹜!”
他微微一顿,手指点向舆图“海州”位置:
“朕思之,此利非独我见。高丽、倭国商贾,岂无此心?若朕下诏,许其商舶停泊海州,设市舶司,定抽解(关税)、博买(官购)之制,许其公平贸易。彼等为求近便,省耗损,增利市,焉有不从之理?”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再次凝滞,群臣面面相觑,心中骇浪翻涌。新帝此意,竟是要借外邦商贾之力,分担筑港之费,此等思路,前所未闻!
赵顼玄袍微动,声音带着洞悉人心的冷静与务实:
“钱粮何来?非必尽出府库。”
“高丽、倭国巨商,若欲得此近便利市之权,岂无‘襄助’之心?可许其‘预投’筑港之资,依其出资多寡,许其未来若干年,于海州市舶司,享税赋抵扣之惠!此乃互利之举!”
他目光扫过枢密使韩琦、文彦博,声音转沉:
“更者,枢密院库中,历年汰换之旧弓弩、甲胄、刀枪,堆积如山,朽坏日甚。高丽、倭国,皆重武备。若择其尚堪用者,作价抵资,充其预投之数。既清库藏,又得实利,何乐不为?”
“预投抵税,旧械作价!”八字如两道惊世骇俗的霹雳,狠狠劈在群臣心头!
枢密使韩琦(稚圭)清瘦的脸上血色尽褪,双眼瞪得滚圆,手中那柄刚刚捡起的白玉圭“啪嗒”一声再次坠落在地。
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心中咆哮:“以税赋抵扣诱外邦商贾出资?!以朝廷汰换军械作价抵资?!此岂非与商贾为市?!与蛮夷做交易?!体统何在?!国体何存?!”
然而,这满腔愤懑与斥责却被堵在喉咙。他死死盯着御座上那年轻却锐利如鹰隼的帝王,竟无法开口。因为他深知,新帝此议虽惊世骇俗,却并非全无道理,更非空谈!那“高丽虽臣辽,然心慕华风”的潜台词,他岂能不懂?!(史实:高丽表面臣服辽国,但文化经济高度依赖宋朝)这分明是利用高丽对大宋的文化经济依赖与辽国的离心来做文章!
此等手段,既踩在了士大夫“重义轻利”、“耻与蛮夷市”的道德底线上,却又精准地卡在一个“务实可行且未公然挑战辽国颜面”的微妙位置!让他这三朝老臣想骂却喷不出口,憋得满脸通红!
参知政事曾公亮袖中双手急颤,都他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心中飞速盘算着“预投抵税”、“旧械作价”的可行性与风险。作为精于算计的财政老手,他本能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条解决钱粮困境的“捷径”。
但这“捷径”却充满了士大夫所不齿的“铜臭”与“市侩”。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法从财政角度找出有力的驳斥,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枢密使文彦博双手紧握笏板,指节发白!“汰换军械作价抵资?!”这简直是对枢密院的亵渎!军国重器,岂能如同商货般议价交易?!然他同样无法开口!因为那些堆积如山的朽坏军械确实是沉重的负担!若能变废为宝换得筑港之资,从冰冷的实务角度看,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这种矛盾的念头让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河北东路转运使张焘、高阳关路都部署李复圭更是目瞪口呆。他们久在地方实务,深知钱粮筹措之难!新帝此议虽惊世骇俗,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思维的桎梏!原来钱可以这样“借”!这样“换”!这种赤裸裸的务实与变通,让他们在震惊之余,竟隐隐生出一丝荒谬的佩服!
就在这死寂与无声的惊涛骇浪中,赵顼深邃的目光缓缓转向一直沉静立于末位的翰林学士承旨吕公着(晦叔),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吕卿!”
“尔器识深靖,持身清正,通晓经义,明悉邦交。”
“朕欲遣卿为国信使!持节出使高丽!倭国!”
“宣朕意!示海州开港之利!商预投抵税、旧械作价之策!探其意向!定邦交之基!”
“副使……”他微微一顿,“着礼宾副使徐兢(史实人物)、鸿胪寺丞杨景略(史实人物)随行!”
“持节出使高丽、倭国!”八字如一道新的惊雷,狠狠劈在吕公着心头!他沉静的面容瞬间凝固,清澈的眼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深深的震撼!
他万万没有想到,新帝竟会将如此重大且充满争议的外交使命交托于他!这绝非寻常的宣慰册封,而是要去与外邦商谈那惊世骇俗的“预投抵税”、“旧械作价”!这是何等重担!何等挑战!何等信任!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吕公着身上!韩琦眼中带着复杂的忧虑,曾公亮、文彦博则是审视与探究,张焘、李复圭则是纯粹的震惊!
吕公着的身体地微微一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闪过无数复杂的光芒:有对使命艰巨的凝重,有对新帝大胆设想的震撼,更有一种被赋予重任的沉重与责任!
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清澈而坚定,迎向御座上那双深邃如渊的目光,口角微启,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臣吕公着……”
“领旨!”
“愿持节出使!宣陛下德意!探海通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