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将空气中的尘埃切割成一道道光柱。
凌皓睁开眼,昨夜巷斗的短暂激烈和记忆碎片的汹涌浪潮已然退去,留下一种更深沉的、冰层下的暗流涌动感。他洗漱,穿衣,动作机械,眼神却不再是昨日那个只想躺平的疲惫青年,而是带着一种冷冽的审视,扫过这间狭小的出租屋,扫过窗外庸碌的世界。
那个梦,不是终点,是开始。封锁裂开了缝隙,某些东西正不可逆转地归来。
走进办公室,格子间里弥漫着咖啡和打印纸的味道,与往常并无不同。直到他在自己的工位坐下,斜对面一个新来的实习生抱着文件有些怯生生地走过来。
“凌老师,这是陈经理让我给您的……”
女孩抬起头,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了一下。
是昨晚那个巷子里的女孩。洗得发白的校服换成了略显宽大的职业套装,脸上的惊恐被一种局促和感激取代,但那双眼睛,凌皓记得。
“是您?!”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声音带着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昨天晚上真的真的太感谢您了!我、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凌皓。”他语气平淡,接过文件,“没事就好。”
女孩脸微微泛红,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旁边老员工的咳嗽声打断,只好匆匆低声道:“我叫苏晓。谢谢您,凌老师!”然后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一上午,凌皓能感觉到那道感激又带着好奇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背上。他不动声色,处理着手头的工作,心神却有一部分始终悬浮着,如同雷达,扫描着周遭的一切。普通的办公室,普通的同事,普通的喧嚣……至少表面如此。
午休时分,苏晓果然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凌老师,那个……如果您中午没事的话,我想请您吃个饭,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她眼神恳切,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真诚。
凌皓看着她。很普通的女孩,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气息,只有属于活人的、略显紧张的生机。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公司楼下的简餐店。苏晓显然经济不宽裕,点餐时有些犹豫。凌皓只要了一份最简单的套餐。
“我真的吓坏了,幸好您出现了……”苏晓絮絮地说着昨天的后怕和感激,语气渐渐放松,“我奶奶身体一直不好,我晚上去做家教,想攒点钱给她买点好的营养品,没想到会遇到那种事……要是您没来,我真不知道……”
凌皓安静地听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感知周围,但并无异样。
直到苏晓的手机响起。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接起电话:“喂,王阿姨?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中年女声,即使隔着一张桌子,凌皓也能隐约听到“晕倒”、“喊不醒”、“已经叫了救护车”之类的字眼。
苏晓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手指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
“奶、奶奶?……我……我马上回来!马上!”她声音带上了哭腔,猛地站起来,慌得六神无主,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怎么了?”凌皓问。
“我奶奶……奶奶她突然晕倒了……在楼下摔了一跤……”苏晓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凌老师,我得立刻回去……”
“我陪你。”凌皓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你这个状态,一个人不行。”
苏晓此刻也顾不上推辞,只是慌乱地点头。
向公司匆匆请了假,两人打车赶往苏晓家。那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楼道狭窄昏暗,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气味。
推开一扇漆皮剥落的旧门,逼仄的客厅里挤着几位邻居阿姨,七嘴八舌地说着情况。救护车已经来过,初步检查后说老人只是暂时性晕厥,身体虚弱需要静养,建议在家观察,留下了些药。
卧室里,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奶奶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均匀,像是睡着了。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渗出一点点血迹。
“奶奶……”苏晓扑到床边,握住老人干瘦的手,声音哽咽。
凌皓站在卧室门口,目光落在老人身上。
初看之下,只是一位风烛残年、疾病缠身的普通老人。但是——
就在他目光凝聚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与他昨日在地铁通道感知到的冰冷空洞感同源,又与那流氓身上的坟土纸钱味略有相似,但更加……古老、沉寂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冰川深处渗透出的寒意,一丝丝地从老人孱弱的身体里弥漫出来!
这绝不是活人该有的生气!
更像是……某种深埋地底、历经漫长岁月才会沉淀出的“死”气,但它并非代表死亡,而是如同一种印记,一种烙印!
凌皓的瞳孔微微收缩。
百世轮回积累的模糊本能和刚刚苏醒的微弱灵觉在疯狂示警。
这位奶奶,绝非常人。或者说,她接触过、甚至可能长期持有某种极阴极寒、与“那个世界”紧密相关的东西!这种东西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已悄然侵蚀了她的生机,如同附骨之疽!
难怪医院查不出具体病因,只是虚弱。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病症!
“奶奶一直说身上冷,盖多少被子都没用……”苏晓在一旁抽泣着说,“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反而越来越没精神……”
凌皓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他迈步走进卧室,靠近床边。
越是靠近,那股非人的沉寂寒气就越是清晰。它并不暴戾,却带着一种万物归寂的冰冷本质。
他的目光仔细扫过老人露在被子外的双手——干枯的皮肤上,除了岁月的皱纹,似乎还有一些极其浅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暗色斑点,像是……某种长期接触特定物品留下的极细微的印记?
就在他试图看得更仔细时,床上的老人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浑浊、疲惫,却在此刻映入了凌皓身影的眼睛。
老人的目光与凌皓对上。
一瞬间,凌皓清晰地看到,老人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绝非普通老妇该有的惊诧与……难以言喻的深邃探究,仿佛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了某些别的什么东西。
但那神色消失得极快,快得像是错觉。她很快又变得虚弱而茫然,看向苏晓。
“晓晓……回来了啊……这位是……”
“奶奶,这是我们公司的凌老师,他……他听说您不舒服,特地来看您的。”苏晓连忙擦干眼泪介绍。
凌皓压下心中的万千疑虑,微微颔首:“奶奶您好,好好休息。”
老人虚弱地笑了笑,没再多问,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眼神交汇从未发生。
但凌皓知道,他绝对没有看错。
这位身上缠绕着非人气息、生命之火如同风中之烛的老人,刚才那一瞬间,认出了他。
或者说,认出了他灵魂里某种……不属于“凌皓”的东西。
线索,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缠绕了上来。
酆都大厦,冥币,诡异的广播,身带坟土味的流氓,还有这位被非人气息侵蚀、似乎知晓些什么的奶奶……
凌皓站在昏暗的卧室里,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网的中心,正是他这个本该遗忘一切的——孟婆。
幽魂之愿与孟婆之力
逼仄的卧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城市的喧嚣被无限拉远,只剩下床上老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凌皓体内那因感知到同源气息而悄然加速流动的、冰冷的力量。
凌皓的目光锁在老人身上,那股沉寂的、不属于生者的寒气愈发清晰。它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无根的漂泊,一种即将燃尽的残烛发出的最后微光。
苏晓还在低声啜泣,担忧地握着奶奶的手,对空气中无声的交锋毫无所觉。
凌皓向前一步,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移动,而是一种灵性层面的靠近。他集中起那刚刚苏醒、尚且生疏的意念,如同伸出无形的手指,轻轻触碰那道缠绕在老人生命之火周围的幽影。
没有言语,没有声音。
一段破碎的、浸满悲伤与执念的信息流,却直接涌入了凌皓的感知。
……战火……分离……承诺……等他回来…… ……飘荡太久……太久了……快要散了…… ……只想……知道……他后来……好不好…… ……无意伤害……这女孩的奶奶……只是……太冷了……需要一点生机……撑住……
这是一个因执念而滞留人世太久、即将彻底消散的幽魂。她附在阳气最弱的苏晓奶奶身上,并非为了夺舍或害人,仅仅是为了知道一个等待了一生的答案,以及汲取一丝微弱的生机,延缓自己彻底归于虚无的速度。
而此刻,她感知到了凌皓。
那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属于忘川彼岸、奈何桥头、执掌轮回一匙的权柄气息——尽管微弱,却如黑暗中的灯塔,对于她这样的存在而言,清晰得令人战栗。
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卑微祈求的意念,如同蛛丝般颤巍巍地传递过来,指向凌皓。
她在求他。求这位她本能认知中的“阴司尊者”。
凌皓沉默着。百世的记忆碎片翻涌,关于亡魂,关于执念,关于轮回的规则……虽然模糊,但某种处理此类事务的“职责感”却悄然浮现。
他看了一眼浑然不觉、只是悲伤的苏晓,又“看”向那即将消散、执念纯粹得令人叹息的幽魂。
了却心愿,送其往生。这本就是……他曾经的工作之一。
“晓晓。”凌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奶奶需要绝对安静。你先出去一下,帮我倒杯热水来,好吗?”
苏晓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虽然疑惑,但对凌皓的信任和此刻的心慌意乱让她没有多想,乖乖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卧室内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凌皓走到床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了老人的皮肤,而是悬停在其眉心上方。
他闭上眼。
意识沉入那片冰冷而陌生的力量之海——那是伴随记忆苏醒而一同回归的、属于孟婆的权柄碎片,微弱,却本质极高。
忘川水虚影在指尖凝聚,带着洗涤魂灵、平息执念的微弱效力(远非真正的孟婆汤,只是他目前能调动的一丝投影),更主要的,是一道源自轮回规则的“引渡”之意。
“你所念之人,”凌皓的声音低沉,直接响在那幽魂的意识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已于甲子前,儿孙绕膝,善终入土。”
他“看”到了那幽魂执念所系之人的结局,这信息自然而然地随着他的权柄感知而浮现。
那缠绕的幽魂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释放出强烈的情感波动——是释然,是漫长的牵挂终于落地的安宁,还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最后的执念,散了。
“尘缘已了,滞留无益。”凌皓的指尖,那一点忘川水的虚影与引渡之力微微发光,“上路吧。”
没有惊天动地的景象,只有一声仿佛来自遥远深处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缠绕在老人身上的那股沉寂寒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褪去。卧室里那种阴冷不适的感觉也随之消散,虽然依旧简陋,却恢复了正常的生气。
床上,苏晓奶奶的眉头无意识地舒展开来,原本微弱的气息变得平稳了许多,脸色甚至透出了一丝久违的红润。那幽魂离去时,似乎将汲取的少许生机又反哺了回来。
凌皓收回手,指尖的微光隐没。他感到一丝轻微的疲惫,那是动用尚未完全掌握的力量的代价,但更多的,是一种跨越漫长时光后,再度履行某种古老职责的……奇异平静。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苏端着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凌老师,水来了……奶奶她?”
“好像平稳多了。”凌皓侧过身,语气恢复如常,“让奶奶好好睡一觉吧。”
苏晓看向奶奶,果然发现老人家的呼吸变得有力而均匀,仿佛陷入了深沉的安眠,脸上的痛苦神色也消失了。她惊喜地捂住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感激。
“凌老师,您……您是不是会什么……气功之类的?”她小声问,试图为刚才发生的事情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凌皓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奶奶吉人天相,会好起来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老人,以及那已然消散无踪的幽魂气息。
举手之劳,了解一段跨越生死的执念。
但这力量的开端,这悄然回归的职责,无疑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实——他的苏醒绝非偶然。那困住他的轮回,那诡异的酆都大厦,隐藏在都市阴影下的秘密,正在一步步将他拉回原本的命运轨迹。
他转身,走出这间暂时恢复平静的小屋,身后的苏晓连声道谢,而他心中的迷雾却似乎更浓重了。
下一步,该去哪里寻找答案?
那个名字,再次浮现在脑海。
酆都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