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灰色大楼,已是深夜。
申城的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开来,像一幅被打湿的浓墨重彩画。陆寒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他却感觉不到。问询室里那股惨白的灯光,似乎还附着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自由了,但瀚海资本却被关进了一座无形的牢笼。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车窗降下,露出苏沐雪那张略带憔悴却依旧清丽的脸。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韧。
陆寒拉开车门坐进去,将自己陷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走了积压了数小时的沉重。
“都解决了?”苏沐雪发动车子,声音很轻。
“解决了第一步,也踏进了第二步。”陆寒揉了揉眉心,“白敬亭的狙击落空了,但他成功地给我们的船,挂上了一副叫‘合规审查’的铁锚。接下来,瀚海资本要接受为期至少三个月的全面审查。”
苏沐雪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三个月,对于一家刚刚起步、分秒必争的私募基金来说,这无异于被判了缓刑。在这期间,公司无法发行新产品,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资金调动,甚至连正常的运营都会受到极大的掣肘。
“陈律师那边……”
“鱼醒了,准备收网。但他让我自己想清楚,是捞鱼,还是被网缠住。”陆寒复述着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疲惫的精光,“周先生的局,比我想的更深。他给的不仅是资金,更是一张通往更高层牌局的门票,而门票的背面,写满了规则和代价。”
车内陷入了沉默。保时捷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窗外的流光掠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当车子停在瀚海资本所在的大厦楼下时,陆寒的手机响了,是马超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老大!你可算出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陆寒的心一沉:“慢慢说,怎么了?”
“钱叔他……他疯了!他叫了海鲜楼最贵的外卖,花了十几万!还给每个兄弟发了一万块奖金!结果……结果公司的账户全被冻结了!现在送外卖的堵在门口要账,我们……我们没钱给啊!”
陆寒:“……”
他推开车门,和苏沐雪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
推开瀚海资本办公室的玻璃门,一股浓郁到近乎霸道的蒜蓉、黄油和海鲜的混合香气扑面而来。会议室里,长条桌上摆满了帝王蟹腿、澳洲龙虾、鲍鱼海参,场面堪比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
而在这片奢华的“战场”中央,马超和几个技术员正围着一个穿着酒楼经理制服的中年男人,陪着笑脸,说尽了好话。钱明则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手里盘着那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闭目养神。
看到陆寒进来,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老大!”马超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
陆寒拍了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走到那位脸色铁青的酒楼经理面前,递上一张名片,语气平静而诚恳:“经理,你好,我是瀚海资本的负责人陆寒。非常抱歉,公司临时遇到一点技术性问题,导致资金周转不开。这顿饭的钱,我们一定付,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写张欠条,以我个人名义担保,三天之内,双倍奉还。”
经理看着陆寒,又看了看他身后那群虽然狼狈但眼神依旧剽悍的年轻人,再闻闻这满屋子十几万的菜香,犹豫了。他也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看得出这群人不是存心赖账的样子。
“行!陆总,我信你一次!”经理一咬牙,收下名片,“欠条就不用了,三天后,我等您电话。”
送走了酒楼经理,办公室里压抑的气氛总算松动了一些。
“吃吧。”陆寒指了指满桌子的菜,“钱叔说得对,天塌下来,饭也得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他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径直走到钱明身边坐下。
“钱叔,玩得有点大。”
钱明这才睁开眼,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不大,怎么能镇住这帮小兔崽子?人心比钱重要。再说,你不是出来了吗?这点小钱,洒洒水啦。”
陆寒苦笑:“人是出来了,但钱,是真出不来了。所有账户都被冻结,直到审查结束。”
钱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盘核桃的手也停了。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超出了他的预估。
这一夜,瀚海资本无人入眠。
第二天一早,当第一缕阳光照进交易大厅时,不速之客到了。
一行五人,三男两女,都穿着统一的深色制服,领口别着国徽,表情严肃得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正是昨天在问询室里见过的那个制服男人。
“陆总,我们是证监会派驻的联合调查组。”男人出示了证件,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从今天起,我们将对贵公司进行全面的合规性审查。请贵公司指定一名联络人,配合我们调取所有相关资料。”
他们没有占用陆寒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征用了最大的一间会议室,一台台电脑和打印机被搬了进去,网线直接从服务器机房接出,整个过程高效、专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瀚海资本的员工们,大气都不敢出,走路都踮着脚尖,平日里充满活力的办公室,此刻安静得像一座图书馆。
钱明成了那个联络人。
“钱先生,请提供一下公司成立至今,所有的工商注册文件、税务登记、以及办公场所的租赁合同。”调查组的一位女组员,戴着金边眼镜,语气公式化。
“好,马上。”钱明转身去办。
“钱先生,请提供一下公司所有员工的劳动合同、社保缴纳记录,以及薪酬发放的银行流水。”
“没问题。”
“钱先生,请提供一下公司采购办公用品的所有发票,包括那边的咖啡机和这几盆绿植。”
钱明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绿植的发票,也要?”
“所有进入公司资产负负债表的项目,我们都需要核查其资金来源的合规性。”女组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钱明深吸一口气,转身对马超吼道:“去!把楼下花店老板娘给我叫上来!”
整个上午,调查组就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将瀚海资本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每一颗螺丝钉都查了个遍。他们不问交易,不问策略,只纠缠于这些最基础、最繁琐,也最容易出纰漏的行政细节。
陆寒明白,这是下马威。他们要用这种方式,不断地消耗你的精力,打乱你的节奏,让你在烦躁和疲惫中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这就是合规的迷宫。每一个转角都可能通向死胡同,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到了下午,一直沉默的国字脸组长终于开口了。
“陆总,钱先生,我们核查了贵公司最早的一批客户资料。”他将一份文件放到桌上,“其中有一位客户,名叫王大福,是做煤炭生意的。根据我们的记录,他在三年前,曾因为非法采矿和税务问题,被立案调查过。虽然最后因为证据不足没有起诉,但这个人,在我们的风险评估系统里,是高风险人员。”
陆寒和钱明的心,同时往下一沉。
王大富,他们记得这个人。那是工作室时期,钱明拉来的一个客户,为人豪爽,出手阔绰,是他们早期非常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当时为了生存,他们对客户的背景审查,确实没有那么严格。
“根据规定,金融机构有义务对客户资金来源的合法性进行审查,尤其是对这类有风险记录的客户。”组长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两人心上,“我们有理由怀疑,贵公司在成立初期,风控体系存在严重漏洞,甚至可能涉及为‘黑钱’提供洗白通道的嫌疑。”
“洗钱”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办公室里炸响。
这比操纵市场的罪名,更加致命。
陆寒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白敬亭真正的杀招,现在才刚刚开始。他绕过了周文彦那座看似坚固的堡垒,从地基之下,挖出了一个他们自己都快要遗忘的蚁穴。
ps:陈年旧账被翻出,这个致命的指控,陆寒和瀚海资本该如何自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