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杭德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台破旧的风箱。
恐惧和屈辱,像两条毒蛇,在他心里疯狂撕咬。
“想想你以前开着跑车,穿着手工衬衫的样子。再看看你现在,像不像你以前最瞧不起的那种流浪汉?”
电话那头那个男人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精准地扎进了他最后的自尊心。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曾经价值五位数的定制西装,如今沾满了铁锈、污泥和不知名的黏稠液体,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屈辱,最终压倒了恐惧。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动作之大,牵动了背上被铁皮刮破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没有停下,而是笨拙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试图抹平西装上顽固的褶皱,将凌乱的头发胡乱向后捋了捋。
这个动作,可笑而又庄严。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垃圾和绝望的气味呛得他直咳嗽。然后,他像一个即将走上断头台的国王,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出了这条他本以为会是自己葬身之处的后巷。
阳光刺眼。
重回人间的眩晕感让他踉跄了一下。街道上人来人往,汽车的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情侣的嬉笑声……这些再熟悉不过的日常景象,此刻却像另一个世界的幻影,让他感到格格不入。
每一个人,每一个投向他的眼神,都像是一把无形的尖刀。他感觉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世界的中央,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想逃,想转身跑回那个黑暗、但至少能给他一丝安全感的后巷。
可那个声音又在脑中响起。
“你叫亚历杭德罗·里卡多。”
他咬紧牙关,牙齿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挺直了腰杆,强迫自己抬起下巴,用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迎着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一步步走向街角的“圣伊莎贝尔”咖啡馆。
咖啡馆的侍者认识他,看到他这副模样,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丝怜悯。
“里……里卡多先生?”
“一杯曼特宁。”亚历杭德罗没有理会对方的眼神,径直走到他父亲最喜欢坐的那个靠窗位置,拉开椅子,坐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他还是那个可以随手甩出百元大钞当小费的公子哥。
侍者愣了半秒,最终还是躬身退下。
咖啡很快端了上来,浓郁的苦香飘散在空气中。亚历杭-德罗端起杯子,滚烫的杯壁让他颤抖的手指有了一丝暖意。他没有喝,只是将杯子送到唇边,借着这个动作,用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
他看见了他们。
就在街对面,一辆黑色的福特商务车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但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两道锐利的目光,像红外线瞄准器一样,死死地锁定着他。
在那辆车的斜后方,一个戴着棒球帽、正在看报纸的男人,报纸拿得太稳了,半天没有翻过一页。
咖啡馆斜对面的长椅上,一对情侣正在亲热,但那个男人的手,始终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姿势僵硬。
“幽灵”。
这个词从他脑海中跳出来,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恐惧像潮水般再次涌来,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他要撑不住了。
他想把咖啡泼出去,想大叫,想不顾一切地逃跑。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苍白,惊恐,狼狈不堪。
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老鼠。
不。
我不是老鼠。
我是亚历杭德罗·里卡多。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悲痛和屈辱,轰然爆发。他猛地将咖啡杯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引得周围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然后,他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动作。
他转过头,不再用余光,而是将目光直直地投向了街对面那辆黑色的商务车。他不再躲闪,不再畏惧,就那么平静地、专注地看着。
仿佛在说:我看见你们了。
……
“我的天……他他他……他看过去了!他直接看过去了!”瀚海资本的交易室里,阿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屏幕上传回的无人机高空画面,“陆总!这小子疯了吗?!这是在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啊!”
整个情报分析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屏幕上,代表着“幽灵”成员的光点,将那个小小的咖啡馆围得水泄不通。而在包围圈的中心,亚历杭德罗那一个孤独的、渺小的身影,却像一颗钉子,硬生生地楔进了敌人的阵型里。
苏沐雪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陆寒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陆寒,他们会不会……”
“不会。”陆寒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瞳孔深处,闪烁着兴奋与欣赏的光芒。“你看他们的反应。”
屏幕上,那些代表“幽灵”的光点,在亚历杭德罗做出那个挑衅动作后,出现了长达十几秒的静止。
没有任何动作。
这在顶级的雇佣兵团身上,是极不正常的。
“猎手在追捕一只兔子时,会很放松。但如果这只兔子突然停下来,回头对着猎手龇了龇牙,猎手的第一反应,不是扑上去,而是……困惑。”陆寒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们会停下来,重新评估这只‘兔子’的危险性。它为什么不跑?它身后是不是藏着另一头狮子?它的反常,打破了猎手的节奏,也动摇了猎手的信心。”
“这是心理战。”苏沐雪瞬间明白了。
“没错。”陆寒点了点头,“‘幽灵’接到的命令,是‘清理’,不是‘强杀’。在波哥大市中心制造一场枪战,会把事情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他们的主子,‘普罗米修斯’,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是悄无声息地接管里卡多家族留下的一切。亚历杭德罗的存在,就像一根鱼刺,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阿杰又叫了起来:“动了!动了!那个戴棒球帽的在打电话!上帝啊,他看起来很生气!”
……
街对面,商务车里。
代号“屠夫”的雇佣兵队长,放下了手里的军用望远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目标出现异常。重复,目标出现异常。他发现了我们,并且正在进行主动对视。这不符合情报中‘懦弱、无能’的心理侧写。请求指示。”他对着加密通讯器低声说道。
通讯器里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不男不女的电子合成音:“保持监视,不要轻举妄动。确认他是否和第三方势力取得了联系。”
“如何确认?”
“看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一只突然有了胆量的老鼠,背后一定站着一只猫。把他身后的那只猫,给我揪出来。”
“明白。”
屠夫挂断通讯,再次举起望远镜。
镜头里,那个叫亚历杭德罗的年轻人,竟然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方糖,放进了咖啡里,用银质的小勺轻轻搅拌着,姿态优雅,仿佛刚才那个充满挑衅的对视,只是一个无聊的消遣。
这个发现,让屠夫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丝不安。
他不是在虚张声势。
他是真的……不怕。
又或者说,他有不害怕的底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咖啡馆里的亚历杭德罗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招手叫来侍者,从皱巴巴的西装内袋里,摸出几张同样皱巴巴的钞票,放在了桌上。
不多不少,正好是咖啡钱加百分之十五的小费。
这是他父亲的习惯。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商务车的方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只有平静,还多了一丝嘲弄。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很快便消失不见。
“头儿!他走了!就这么走了!”车里的手下急切地问道,“追不追?”
屠夫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追?怎么追?在大街上绑架他?还是直接开枪?
无论哪一种,都会让这次完美无瑕的“清洗”行动,变成一场拙劣的丑闻。
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电子合成音,但语气里,多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急躁。
“任务取消。立刻撤离。重复,立刻撤离!”
“为什么?!”屠夫无法理解。
“刚刚收到消息。有人用里卡多家族的秘密渠道,联系了哥伦比亚国民军总司令,‘民族解放军’的领袖,还有……哥伦比亚最大的贩毒集团‘海湾帮’的首领。”
“联系他们干什么?”
“那个人,只说了一句话。”通讯器那头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和忌惮的波动。
“‘国王已死,新王当立。里卡多家族的财产,谁有能力,谁来拿。’”
屠夫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狠毒到极致的阳谋!
对方根本没想过要保住里卡多家族的产业,而是选择将这块足以让整个哥伦比亚所有势力都眼红的巨大蛋糕,直接扔了出来!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这块蛋糕上。谁想吞下它,谁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而他们,“幽灵”和他们背后的主子,因为刚刚完成了对里卡多家族的“清洗”,无疑是离这块蛋糕最近,也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他们被架在了火上。
“撤!”屠夫当机立断,对着所有频段下达了命令。
黑色的商务车迅速启动,汇入车流。看报纸的男人收起报纸,快步离开。长椅上的情侣也停止了亲热,分头消失在人群中。
一张天罗地网,就这样在无形中被瓦解了。
……
一公里外,另一条小巷里。
亚历杭德罗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无法站立。刚才在咖啡馆里的一切,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后怕。
就在这时,口袋里那支古朴的卫星电话,再次震动起来。
他颤抖着手接通。
“恭喜你,活了下来。”电话那头,依旧是那个平静的男声。
“那些人……走了?”
“走了。他们现在有更头疼的事情要处理。”
亚历杭德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现在,你的第二个任务来了。”
“还……还有?”
“这才只是开胃菜。”陆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去城西的‘马尔克斯’二手书店,找到一个叫赫克托的老人。告诉他,你要买一本1982年第一版的《百年孤独》。”
“然后呢?”
“然后,他会给你一把钥匙,和一个地址。”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
“那里,有你复仇所需要的第一件武器。”
ps:这第一件“武器”,会是什么超乎想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