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智慧的沉淀
当最后一盏屏幕暗下,整个瀚海资本的顶层交易室,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光与声被瞬间吞噬,只剩下服务器机柜里低沉的嗡鸣,如同巨兽沉睡的呼吸。曾经代表着财富、权力和欲望的红绿曲线,此刻都归于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慌的黑暗。
所有分析师和交易员都僵在原地,他们看着陆寒走向顶楼静思室的背影,像在目送一位走向祭坛的献祭者。
门,轻轻地关上了。
隔绝了两个世界。
“胡闹!简直是胡闹!”
钱明再也忍不住了,他压低声音,冲着苏沐雪咆哮,像一头被惹毛了的狮子。“道?什么狗屁的道?投资的道就写在K线图上,写在财报里,写在美联储主席的讲话稿里!你让他关了屏幕,不看数据,去一个黑屋子里想?他想什么?想自己会不会光合作用吗?”
老头子气得在原地打转,指着那扇紧闭的门。
“我告诉你,丫头,这比你之前搞的什么‘债权人’游戏危险一百倍!那个最多是折磨感情,现在你是在折磨他的脑子!一个把逻辑当饭吃的人,你让他去领悟玄学?万一他钻牛角尖,把自己想傻了怎么办?这‘资产’要是贬值了,你找谁哭去?”
苏沐雪没有反驳。她只是静静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没有离开那扇门。
“钱叔,”她的声音有些飘忽,“一个只会计算的陆寒,很强,但有上限。他的强大,建立在比别人更快、更准的分析上。可如果有一天,出现了一个我们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局面,一个数据完全失灵的‘黑天-鹅’时代呢?他的‘术’,会第一个失效。”
她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恐惧。
“我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让他只是成为一件锋利的武器。我得……我得给他装上一个永远不会过时的内核。我宁愿他现在痛苦,宁愿他想疯、想傻,也不想看到他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逻辑大厦的崩塌而彻底……归零。”
钱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苏沐-雪苍白的侧脸,忽然明白了。
这丫头不是在给陆寒下套,也不是在考验他。
她是在赎罪。
用一种最残忍、也最孤注一掷的方式,试图把她从陆寒身上剥离掉的“人性”和“直觉”,用一个更高级、更本质的“智慧”,重新还给他。
“疯了,都疯了……”钱明颓然地摆了摆手,走到一旁,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呛得自己连声咳嗽。
静思室内。
与外界的黑暗不同,这里灯光明亮,纤尘不染。除了一个蒲团,一张矮几,便再无他物。矮几上,堆着小山般的文件。
那是瀚海资本成立以来,所有的交易记录。成功的,失败的,盈利巨大的,亏损惨重的……每一份,都代表着真金白银的厮杀。
陆寒盘腿坐在蒲团上,面无表情。
他开始了。
他的大脑,那台恐怖的超级计算机,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
第一天,他将所有案例进行分类。宏观对冲、量化套利、事件驱动……每一个大类下,又分出无数个子类。他试图从这庞杂的分类中,找到一条贯穿始终的脉络。
结果是,没有。
成功的案例,各有各的逻辑;失败的案例,各有各的死法。它们就像一片星空,璀璨,却毫无规律。
第二天,他改变了方法。他不再进行宏观分类,而是将每一个案例,都拆解成最基础的数据单元。入场时间、杠杆率、资金流、市场情绪指数、关联资产波动……他试图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数学模型,一个可以反向推导出“道”的终极公式。
三天后,模型建立起来了。它复杂到足以让任何一个数学家崩溃。
但当陆寒将这个模型应用于预测时,得出的结论,却和随机抛硬币的概率,相差无几。
模型,失效了。
他的额头第一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思维的过载。他的逻辑正在被一种更强大的、无形的规则所嘲笑。
他就像一个试图用尺子去丈量风,用天平去称量影子的傻瓜。
“道”,不可计算。
一周过去了。
陆寒几乎不眠不休,送进去的食物原封不动。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鬼火在燃烧。
交易室外,人心惶惶。
“完了,陆总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听说茶水间阿姨看见他半夜对着一堆废纸说话……”
“我赌五毛,他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公司改名叫‘道可道非常道资本’。”
钱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几次想踹门进去,把陆寒拖出来灌两碗参汤,但都被苏沐雪拦住了。
她只是每天沉默地站在门外,站一会儿,再沉默地离开。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他必须独自闯过的关隘。破茧成蝶,或者作茧自缚。
静思室内。
陆寒放弃了。
他放弃了所有的计算和建模,任由自己瘫倒在文件堆里。挫败感,这种陌生的情绪,像病毒一样侵入了他纯粹的逻辑世界。
他随手拿起一份被他标记为“无研究价值”的失败案例。
那是瀚海资本成立初期,钱明亲自操盘的一次小规模交易。做多大豆,结果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导致收割延后,期货价格不涨反跌,最后小亏离场。
在陆寒之前的模型里,这个案例的失败归因是:不可抗力的天气因素。属于随机事件,没有规律可言。
他又拿起另一份。
是他们的老对手,巨鲨资本,在三年前的一场惨败。他们重仓做空一支科技股,所有的基本面、技术面都支持他们的判断,那家公司甚至爆出了财务丑闻。按理说,股价应该雪崩。
但市场上突然涌起一股散户的“非理性”狂热,无数人喊着“拯救民族科技”的口号,疯狂买入,硬生生用钱把股价从跌停拉回了红盘。巨鲨资本被这股完全不讲道理的力量活活逼仓,损失惨重。
在陆朝的归因里,这是:群体非理性导致的黑天鹅事件。同样,不可预测。
一个是被“天”打败,一个是被“人”打败。
一个败给了自然规律,一个败给了人性欲望。
风马牛不相及。
陆寒盯着这两份毫不相干的失败案例,大脑一片空白。他试图寻找关联,却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的,只有矛盾。
一个让你敬畏自然,一个让你警惕人性。
这算什么狗屁的“道”?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陆寒那双因为疲惫和困惑而失焦的眼睛,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有在思考,没有在计算。
他只是在“看”。
看着那两个案例。
暴雨……狂热……
一个是有形的,可以测量的。一个是无形的,无法量化的。
但是……
它们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都超出了当时操盘手的能力圈。钱明无法控制天气,白敬亭无法控制人心。
他们都试图去赚自己认知之外的钱。
一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划破了陆寒混沌的脑海。
也许……“道”不是去预测那些不可预测的东西。
而是……
承认自己的无知。
在自己能理解的范围之内,把事情做到极致。不懂的,不碰。看不透的,不做。
大道至简……
原来“简”的不是方法,而是欲望。
陆寒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淀下来的宁静。
他那台高速运转了无数个日夜的超级大脑,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他不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初学者,也跳过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迷惘期。
他直接进入了第三重境界。
他的天赋,从最初的“看”到未来K线,升华到了能够“悟”透市场深层逻辑。
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智慧。
是“术”与“道”的融合。
他缓缓站起身,因为久坐而身体僵硬,发出一阵轻微的骨骼爆响。
他拉开了静思室的门。
门外,苏沐雪和钱明正站在那里,看到他出来,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陆寒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整个人气质大变。如果说之前他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现在,他就是那柄剑的剑鞘。古朴,厚重,所有的锋芒都内敛其中。
“你……”苏沐雪刚想开口。
陆寒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一言不发。
他的目标很明确。
不是交易室,不是办公室,而是电梯。
“喂!小子,你去哪儿?”钱明跟在后面喊。
陆寒没有回答。
苏沐雪和钱明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车子一路疾驰,最终停在了那栋熟悉的公寓楼下。
陆寒下车,开门,径直走进客厅。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他走到电视柜前,在苏沐雪和钱明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拿起了那个歪歪扭扭、丑得惊天动地的陶瓷小猫。
他没有看数据,没有分析材质,也没有评估价值。
他只是把那只丑猫托在掌心,转过身,用一种无比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看着苏沐雪。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让苏沐雪瞬间如遭雷击的问题。
“它,有名字吗?”
ps: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却问了一个关于“命名”的问题,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