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幕:帐篷里的考古课
豫东汉代古墓的发掘现场,临时帐篷外的晾衣绳上挂着队员们的蓝布工装,沾着泥土的考古铲在石头上排成一排,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毛三蹲在帐篷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小竹片,正在给年轻队员小林演示如何清理陶俑的衣角——小林刚大学毕业,昨天清理时差点用刷子蹭掉陶俑上的彩绘,急得红了眼睛。
“你看,”毛三的手指捏着竹片边缘,轻轻刮过陶俑腰间的泥垢,声音放得极缓,“这汉代彩绘用的是矿物颜料,埋在地下两千年,就像老人的皮肤,碰重了就掉。当年在青龙村清理唐墓的陶马,小李比你还急,拿着铲子就想挖,结果蹭掉一小块马鬃,蹲在地上哭了半宿。”
小林盯着陶俑上渐渐露出的朱红色衣角,屏住呼吸:“毛队,您当年在青龙村,是不是也遇到过好多难搞的情况?比如……像您论文里写的,陈老二故意制造灵异事件?”
帐篷里的其他队员也围了过来——他们都读过毛三和郭维写的那篇论文,对十年前青龙山水库的故事早就好奇得不行。毛三放下竹片,找了块石头坐下,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手里转着:“难搞的不是灵异,是人心里的贪念。”
他想起当年在唐墓里,刘权利煽动村民围堵,陈老二留下带矿粉的恐吓信,还有张狗剩抱着陶俑摔在泥里的样子:“那时候我们既要挖墓,又要防着有人搞破坏,郭维天天抱着骨骸样本在帐篷里检测,我半夜还要去查岗——但最让我记着的,不是那些糟心事。”
“是啥?”队员小周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是齐军,”毛三笑了,“那小子一开始怕得要命,说水库里有水鬼,结果后来为了查他爹的下落,主动带我们去废弃窑洞。还有最后离开的时候,村民们提着鸡蛋来送,刘小满那孩子,抱着个陶片模型非要塞给我,说‘毛叔叔,这个给你,下次来挖我们村的老东西’。”
他指着帐篷角落堆着的考古记录册:“你们现在写的发掘日志,每一笔都要记清楚——陶俑的位置、泥土的颜色、甚至一块小陶片的纹路,这些不是死文字,是活的历史。当年郭维就是凭着骨骸指缝里的矿粉,才把黑风岭和唐墓串起来,要是他当时漏了那点细节,老陈的冤屈可能就永远埋在泥里了。”
小林忽然问:“毛队,您和郭维老师还会合作吗?我读他写的《骨骸考古与历史还原》,里面好多案例都提到您。”
“会的,”毛三望着远处的夕阳,想起去年在火车站和郭维的约定,“他最近在西北挖新石器遗址,说那边发现了带刻痕的兽骨,让我有空过去帮忙看墓葬形制。考古这行,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做完的——就像拼拼图,你找到一块边角,我找到一块中心,凑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过去。”
这时,帐篷外传来喊叫声:“毛队!主墓室里发现一块铭文砖!”
毛三立刻站起身,拍了拍小林的肩膀:“走,去看看——记住,不管发现啥,先别急着兴奋,先看它‘长’在哪个位置,跟周围的文物有啥关系。这规矩,十年前在青龙村,毛三队长也是这么教我的。”
年轻队员们跟着他往古墓走,脚步轻快,手里的考古灯在暮色里晃出一串光点——就像十年前,毛三跟着前辈们,举着马灯走进青龙山水库的唐墓那样。
第八十幕:夕阳下的水库
1972年的深秋,青龙山水库的水位已经恢复到十年前的样子,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岸边的杨树,叶子黄了,风一吹,飘落在保护碑上——碑上“青龙山水库唐墓遗址”几个字,被齐军擦得干干净净,连缝隙里的泥都抠掉了。
齐军坐在碑旁边的石头上,看着刘小满带着“小考古队”在水边捡石子。孩子们手里拿着画纸,正在临摹保护碑上的字,刘小满的铅笔头都快磨平了,还在一笔一划地写“文物保护”:“齐叔,毛队他们啥时候来啊?我还想让他看看我画的唐墓神兽。”
“快了,”齐军掏出怀里的信,是半个月前毛三寄来的,说省考古队最近要去豫东,路过青龙村会来看看,“毛队现在是大专家了,带着好多年轻队员,说不定会带他们来咱们水库,讲讲当年发掘的故事。”
正说着,远处传来自行车铃声,张狗剩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过来,车把上挂着个布包,里面是给孩子们带的糖块。他停下车,把糖分给孩子们,然后在齐军身边坐下:“听说毛队要过来?我这铺子最近进了点新的笔记本,准备送给他——当年他没少教育我,现在我也想给那些年轻队员看看,咱青龙村的人,现在都懂文物金贵了。”
齐军笑着点头,目光望向水库中央——十年前这里干涸见底,露出神兽的犄角,如今水下的唐墓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像一位沉睡的老人,被好好地守护着。他想起去年去省博物馆,看到当年出土的突厥兽首金饰摆在玻璃柜里,旁边围着好多人,讲解员指着金饰说:“这是从河南青龙山水库唐墓出土的,见证了唐代豫西与突厥的文化交流。”
那时候他站在人群里,忽然觉得眼睛发热——当年他怕水鬼,怕古墓里的“邪气”,现在却能骄傲地跟陌生人说:“这东西,是我们村挖出来的,我当年还给考古队当向导呢。”
“齐叔!你看!”刘小满举着画纸跑过来,纸上画着四个神兽,虽然线条歪歪扭扭,但每个神兽的眼睛都画得圆圆的,亮晶晶的,“我给神兽画了琉璃眼睛,就像你说的那样,亮得能照见人。”
齐军接过画纸,摸了摸刘小满的头。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水的清凉,保护碑上的字在夕阳下泛着光,远处的村庄里,电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映着墙上可能挂着的“农业学大寨”标语——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历史却没有被忘记。
张狗剩看着孩子们追跑的背影,忽然说:“还记得陈老二不?前阵子监狱里来人,说他在里面写了忏悔书,提到当年不该贪那个兽首,害了哥哥,也害了自己。”
齐军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都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咱们守着这水库,守着这碑,让孩子们知道,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丢;犯过的错,也不能忘。”
夕阳渐渐沉下去,把水面染成金红色。刘小满他们拿着画纸,围着齐军和张狗剩,叽叽喳喳地问:“齐叔,毛队会不会带小刷子来?我们也想试试清理陶片。”“张叔,毛队来了,你能给我们讲你当年‘抓小偷’的故事吗?”
齐军和张狗剩对视一眼,都笑了。远处的公路上,好像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说不定是毛三他们来了。齐军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心想:等毛队来了,一定要带他去看看孩子们画的神兽,再跟他说说,这十年里,青龙村的人,都成了文物的守护者。
水面上的波光晃啊晃,保护碑静静地立着,就像一个承诺——承诺那些埋在地下的历史,会被好好珍藏;承诺那些关于勇气、责任和传承的故事,会一代代传下去,就像这水库里的水,永远流淌,永远清澈。
(第十二章完,本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