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走到发言台前,没有立刻开口。
他先是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发出了“滋滋”的轻微电流声。
这个声音,让原本有些浮躁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礼堂,带着一种与他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深沉而悠远的质感。
“同志们。”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仿佛穿透了礼堂的穹顶,望向了那片他真正熟悉的、深邃的星空。
“今天,我不谈经济,也不谈改革。”
“那些都是‘术’的层面。”
台下一片哗然。
叶重和高建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不谈经济?不谈改革?那这个会开来干什么?
孙连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漠。
“我们来谈一谈宇宙的终极命运。”
这句话一出,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如果说之前是期待的安静,现在则是全然的错愕。
几个年轻干部面面相觑,眼神里写满了问号:这位传说中的“宇宙书记”,难道真要当着全市领导干部的面,开一堂天文学公开课?
市委秘书长,也就是主持人,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他想提醒一下,但看着孙连城那副庄严肃穆、仿佛要揭示宇宙真理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孙连城没有理会台下的反应,他转过身,对后台负责ppt播放的技术员说:“小同志,麻烦你,帮我投一张图。”
技术员愣了一下:“孙书记,我……我这里没有您的文件啊。”
“不用文件。”孙连城的声音平静无波,“你上网搜,热力学第二定律,找那个有积分符号的数学表达式,对,就是那个带‘S’的。”
技术员手忙脚乱地在电脑上一通操作。
几秒钟后,一张充满了复杂数学符号、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物理学公式图,被投影在了孙连城身后巨大的幕布上。
ΔS ≥ ∫(δq\/t)
那冰冷的、抽象的符号,像一道天外符咒,镇住了全场。
没人看得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不明觉厉的震撼。
孙连城转回身,指了指身后的公式,开始了他的布道。
“今天,我要向同志们汇报的,是我个人对《关于宇宙熵增定律与行政管理的必然衰亡》的一些不成熟的思考。”
“行政管理的必然衰亡”?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叶重和高建的脸色,第一次同时变得凝重起来。
“同志们请看这个公式。”孙连城的声音不疾不徐,“这是热力学第二定律,也被称为‘熵增定律’。它告诉我们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宇宙真理:任何一个孤立的、封闭的系统,它的‘熵’——也就是无序、混乱的程度——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可逆转地持续增加。”
他停顿了一下,让台下的人消化这个概念。
“熵,永远在增加。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有序走向无序,从整合走向解体,是宇宙万物不可违抗的宿命。”
“小到一杯热水最终会变凉,大到恒星燃尽、星系崩塌,最终,整个宇宙将达到一种绝对均匀、一片死寂的状态。物理学上,我们称之为‘热寂’。”
台下,高建市长身旁的一位留过洋的经济学博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听懂了。
但正因为听懂了,他才更加迷惑。
孙书记说这个干什么?这跟北莞的发展有什么关系?
孙连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话锋一转。
“那么,这和我们的城市管理,和北莞的发展,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巨大。”
“因为,我们的城市管理系统,我们的行政体系,就是一个典型的、力求稳定的封闭系统。我们制定的所有规则、所有秩序,都是在对抗‘熵增’,都是在试图维持一种低熵的、有序的状态。”
“但是,同志们,这种对抗,注定是徒劳的。”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天悯人的味道。
“我们每一次激进的改革,就像在这个封闭的系统里点燃一把火,瞬间提升了能量的交换效率,看起来一片火热,充满了活力。”
“但实际上,每一次剧烈的能量交换,都在急剧地、不可逆地‘加速熵增’!”
高建市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一分。
他那套“量子跃迁”的理论,被孙连城直接定性为“加速系统崩溃的催化剂”。
孙连城又将目光投向叶重书记的方向。
“同样,我们每一次宏大的工程,每一次试图构建一个‘千年大计’的努力,看起来是在加固这个系统。但实际上,系统越庞大,结构越复杂,其内部的能量维持成本就越高,潜在的混乱点就越多。”
“当维持系统运转的能量,不足以抵消其内部自发的‘熵增’时,崩溃同样会到来,甚至会更加剧烈。”
叶重书记嘴角那丝稳健的笑容,也彻底凝固了。
他那套“固本培元、稳健航行”的理念,被孙连城解读成了“构建一个更复杂的、注定会崩溃的系统”。
孙连城用一套理论,同时否定了“改革”与“保守”的意义。
他看着台下已经完全陷入呆滞的众人,抛出了他的结论,也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施政纲领。
“所以,同志们,我们作为这个系统的管理者,最核心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音里充满了哲学思辨的终极意味。
“不是去‘推动’,因为推动会加速熵增。”
“也不是去‘加固’,因为加固会制造更复杂的熵增。”
“我们最核心、也是唯一正确的任务,是‘减速’!”
“减速”两个字,振聋发聩。
“无为而治,减少干预。像老子说的那样,‘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要总去翻动它。”
“每一次不必要的会议,每一次形式主义的检查,每一次为了政绩而发起的运动,都是在徒劳地增加系统的‘熵’,都是在加速我们这个系统的衰亡。”
“顺应天道,敬畏规律。承认我们人类能力的有限,承认任何系统终将走向混乱的宿命。”
“我们能做的,不是去创造一个万世不移的天堂,而是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延缓我们这个系统,最终走向‘行政热寂’的那一天。”
“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
说完,孙连城对着台下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下了主席台,回到了自己那个角落里的座位上。
整个礼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套闻所未闻的“行政热寂论”给彻底震懵了。
叶重书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稳健发展”的牌,被对方直接掀了桌子。
他要的是“稳”,不是“等死”。
高建市长靠在椅背上,眼神发直。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改革利剑”,被对方用一块名为“宇宙规律”的海绵给包裹了起来,有力无处使。
他要的是“发展”,不是“加速灭亡”。
那些年轻的干部,原本看着孙连城,眼里是看到偶像的光。
现在,那光熄灭了,变成了看到神启般的迷茫和敬畏。
他们感觉自己之前争论的那些发展模式、经济指标,在“宇宙熵增”这个终极命题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而那些老干部,则更是云里雾里。他们听不懂什么叫“熵”,什么叫“热寂”,但他们听懂了最后那几句话——减少开会,减少检查,减少运动。
这……这说得太好了!
这才是真正体恤下属的好领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