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漆黑。
“言出法随(歪解版)”。
这六个字,连同括号里冰冷的注解,像一把无形的攻城锤,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他无法控制解读。
他无法阻止行动。
他只负责开口,而他们,负责创造奇迹,或者……灾难。
他成了一个只管按下发射按钮,却永远不知道核弹会飞向何方的疯子。
不,他连按钮都不想按。
可他偏偏长了嘴。
孙连城猛地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仿佛那不再是一个器官,而是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不行。
必须冷静。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分析现状。
也许,只是系统在危言耸听。
只要自己谨言慎行,只说些家长里短,只谈些风花雪月,总不至于……
他决定,去做一个实验。
去一个最不可能产生“歪解”的地方——食堂。
中午,孙连城刻意避开了饭点高峰,踩着点,踱进了市委机关食堂。
他要了一份最普通的四菜一汤,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如坐针毡地坐下。
秘书小王紧随其后,端着餐盘,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恭敬地坐在他对面。
这个距离恰到好处,既方便随时服务,又不至于打扰到“导师”的清修。
孙连城低着头,默默扒拉着米饭,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像即将断裂的琴弦。
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视四周。
食堂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各自交谈,没人注意到他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安全。
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子炒青菜,放进嘴里。
下一秒,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咸!
齁咸!
厨师今天是不是把盐罐子当成调料包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他本就因新光环的事心烦意乱,这过量的氯化钠,精准地点燃了他压抑的怒火。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对着空气,也对着小王,低声抱怨了一句:
“今天的菜太咸了,盐放多了,不符合养生之道。”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
他紧张地瞥向小王。
小王的表情很平静,只是默默地将孙连城面前那盘炒青菜朝旁边挪了挪,似乎只是单纯地理解了字面意思。
孙连城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只要不是对着那群狂热的“信徒”说,应该就没问题。
然而,他没注意到。
就在他斜后方不远处的另一张餐桌上,市委党校的赵明轩,正和财政局预算处的副处长边吃边聊。
孙连城那句低声的抱怨,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两人夹菜的动作,在半空中同时凝固。
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狂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澄澈与肃穆。
赵明轩缓缓放下筷子,神情凝重如山。
“你听到了吗?”
副处长也放下了筷子,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撼:“听到了。”
“孙书记……他果然已经到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境界。”
赵明轩感慨万千,“他怎么可能真的在乎一道菜的咸淡?他是在点拨我们啊!”
“盐……”副处长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个字眼。
“百味之首,也指代行政流程中的各种附加条款、繁文缛节、官僚主义……”
“没错!”赵明轩一拍大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盐分过高’,就是在暗示我们,当前市里的行政管理体系,官僚主义积重难返,形式主义的‘盐’放得太多了!”
“已经严重影响了整个系统的健康,不符合‘养生之道’,也就是不符合可持续发展的‘大道’!”
两人越说越激动,仿佛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
他们望着孙连城那平静吃饭的背影,心中只剩下高山仰止的崇敬。
导师,又在用最朴素的日常,向他们揭示最深刻的宇宙真理了。
他们匆匆扒完剩下的饭,对着孙连机的方向,远远地、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离开了食堂。
孙连城对此一无所知。
他吃完饭,感觉自己成功进行了一次“安全测试”,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然而,这份放松,只持续了不到两天。
周三上午,一份红头文件,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标题是:《关于在全市政府系统深入开展“降盐减负、提质增效”专项整治行动的通知》。
发文单位:市委办公室。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停了。
他颤抖着手,翻开文件。
文件开篇写道:“近日,市委主要领导同志敏锐地指出,我市部分单位存在‘盐分过高’的问题,不符合健康发展的‘养生之道’。这一比喻生动形象、一针见血,深刻揭示了我市在行政管理中存在的官僚主义、文山会海等顽瘴固疾……”
“为贯彻落实领导指示精神,经市委研究决定,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为期一个月的‘降盐减负’专项行动……”
后面洋洋洒洒,列了十几条具体措施:精简会议数量、压缩文件篇幅、优化审批流程、严禁过度留痕……
孙连城捏着那几页纸,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食堂,赵明轩好像就坐在不远处。
完了。
他不是在做安全测试。
他是在亲手为一颗新的核弹,输入了发射密码。
这之后的几天,孙连城陷入了严重的焦虑。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
大脑里反复回放着那句“菜太咸了”和那份红头文件,像一个无法关闭的魔咒。
他眼圈发黑,精神萎靡,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颓唐。
这天下午,秘书小王给他送文件,看到他憔悴的神情,忍不住关心道:“孙书记,您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脸色不太好。”
孙连城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
他必须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一个绝对的、纯粹的、不可能被歪解的理由。
他想了半天,觉得物理学总是安全的吧?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用一种纯粹学术探讨的语气,喃喃自语道:
“唉,最近晚上总是睡不好,翻来覆去的。可能……可能是最近地球的磁场有波动吧,影响了神经系统。”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涉及人事,最“唯物”的解释了。
小王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孙书记疲惫的面容,眼神瞬间变了。
那不再是下属对上级的关心。
而是一个信徒,聆听到了神谕。
导师的疲惫,不是凡人的疲惫。
导师的失眠,更不是凡人的失眠!
地球磁场波动?
小王的大脑飞速运转。
在“宇宙心学”的理论框架里,“磁场”显然不是指物理学上的磁场!
而是指代整个社会系统的“能量场”!“稳定力场”!
磁场波动,就是在预警,社会稳定系统即将出现剧烈的、不可预测的扰动!
可能会有重大安全隐患,或者群体性事件发生!
导师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提前感知到了系统的不谐!
他是在为整个北莞市的安危而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啊!
小王内心掀起滔天巨浪,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书记,您多保重身体。”
然后,他退出了办公室。
一出门,他立刻冲向楼梯间,掏出手机,拨通了“宇宙心学研究会”核心成员、慢板科技创始人李哲的电话。
“李总,收到导师最新神谕!”小王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最高等级预警!‘地球磁场有波动’!”
电话那头的李哲,正在公司开会。
听到这句话,他猛地站了起来,对着满屋子错愕的高管说了一句“会议暂停”,便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什么情况?详细说!”
当晚,“宇宙心学研究会”的十几名核心成员,在李哲公司的保密会议室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磁场波动’,这绝对不是小事。”身为企业家的李哲,对风险的嗅觉最为灵敏,“这说明,我们城市的某个底层安全逻辑,出现了松动。”
“我同意。”市应急管理局的一位处长表情严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把这个‘波动源’找出来!”
一场由“宇宙心学研究会”秘密发起,名为“城市系统稳定性压力测试”的行动,在孙连城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展开。
研究会的成员们,动用各自在系统内的资源和人脉,对自己分管的领域,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地毯式安全隐患大排查。
搞城建的,去检查老旧危房和桥梁隧道。
搞消防的,突击检查大型商场和仓储中心的消防通道。
搞工业的,去排查化工园区和重点企业的生产安全。
……
三天后,市消防支队在一处待拆迁的城中村里,查获了一个巨大的非法烟花爆竹储存窝点,存量足以将半个村子夷为平地。
两天后,安监局根据“内部线报”,在一家即将投产的化工厂里,发现其核心反应釜存在严重的设计缺陷和焊接裂缝,一旦投入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一周之内,全市范围内,共计排查并消除了七个重大安全隐患,每一个都足以登上社会新闻的头条。
市委安全工作会议上,叶重和高建看着应急办汇总上来的报告,都有些发懵。
怎么一周之内,北莞市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定时炸弹?
而且还都被精准地提前拆除了?
报告的最后写道:“以上重大隐患的成功排除,均得益于来自社会各界‘不知名热心人士’提供的精准线报。”
孙连城坐在会议桌旁,听着报告,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直到他听到“不知名热心人士”这几个字,他才浑身一激灵,彻底明白了。
又是他们!
他的一句失眠牢骚,竟然变成了一场波及全市的“扫雷行动”。
他已经不敢再说话了。
他发现,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无论多么无心,多么日常,都会被那群狂热的信徒,像对待一个神圣的经文一样,进行逐字逐句的“阅读理解”,然后掀起一场他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滔天巨浪。
他必须闭嘴。
从那天起,孙连城开始在办公室里练习“禁言”。
秘书小王进来汇报工作,他只是点点头,或者摆摆手。
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他拿过来看完,签好字,再推回去,全程不说一个字。
必须回答的时候,他也只用最简单的音节:“嗯”、“啊”、“好”、“行”。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提供任何“经文”,这群疯狂的“解经家”总该消停了。
然而,他又一次低估了这群人的脑补能力。
他这种极致的沉默,非但没有让热度降下来,反而被解读出了新的、更高的境界。
新一期的《熵增研究内参》上,刊登了赵明轩亲笔撰写的头条文章。
标题是:《大道至简,知者不言——从孙书记的“默”看领导力的最高形态》。
文章写道:“近期,我们有幸观察到,孙书记的言语变得愈发稀少。这绝非偶然。这标志着导师的思想,已经从‘言传’阶段,跃升到了‘意会’的更高维度。”
“一个‘嗯’字,包含了对下属工作的肯定与信任;一个‘好’字,凝聚了对决策的果敢与担当。他将万千道理,熔炼于最简单的音节之中,这正是‘大道至简’的体现。”
“导师的沉默,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他将沟通的能量消耗降到了最低,从而达到了‘管理熵’的极致优化。他的沉默,本身就是宇宙最响亮的声音!”
这篇文章一出,再次引爆了北莞官场。
一股模仿孙连城“极简主义沟通风格”的潮流,在中青年干部中迅速蔓延开来。
他们开始以说话简练、多听少说为荣,认为这才是“高熵值领导”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