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了清嗓子，用略带喘息、混杂着疲惫与歉意的语气，对着话筒喊道：“喂？达康书记？”
声音不大，却像精准投掷的石子，穿透电话线路，在另一端激起层层涟漪。
电话那头，李达康正坐在市委办公室宽大的书桌后。
他没回家，也毫无睡意。
面前摊开的是一份京州水利管网的百年变迁图，刚从档案室亲自调出来的。
桌角台灯光线锐利，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
他刚刚找到了一个新问题。
关于旧城区管道和新建管网接口处，存在潜在沉降风险的细节。
这个问题图纸上标注得并不明显，需要极大耐心和经验才能发现。
他准备用这个问题，再敲打敲打孙连城。
让他明白，这个项目没有一处可以掉以轻心。
所谓的“宇宙视角”，最终还是要落到每一颗螺丝钉上。
然而，他预想中孙连城那带着睡意、慵懒的声音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杂的、充满工业气息的混乱背景音。
“轰隆隆……”重型机械作业声。
“滋啦……滋啦……”电焊切割金属的刺耳声。
隐约间，还有人声嘈杂和指挥呐喊。
李达康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瞬间卡在喉咙里。
他握着电话，眉头紧锁，下意识挺直了身子。
“喂……达康书记……什么指示？”
孙连城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更加上气不接下气。
他边走边说话：
“我……我刚从1号标段的工地……赶回来，这……这边信号不太好……”
李达康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
深夜的工地上，探照灯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尘土飞扬，机器轰鸣。
孙连城顶着黄色安全帽，脚踩泥泞，正从刚刚浇筑完混凝土的基坑旁爬上来。
一边擦着汗，一边焦急地接着自己的电话。
这个画面太过逼真，以至于李达康一时间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他沉默了两秒。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已经不自觉地缓和下来。
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陌生的关切：
“连城同志，这么晚了……还在一线啊？”
这句问话，对孙连城而言，就是胜利的号角。
他站在自家漆黑的客厅里，背对着电视屏幕上闪烁的工地画面。
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里的两块鹅卵石轻轻摩擦了一下。
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没……没事，书记！”
孙连城喘着粗气，声音里充满了被领导关怀的激动和一线工作者的朴实。
“项目工期紧，任务重，我不盯着不放心！”
“为了……为了项目，这都是应该的！”
“您……您有什么指示？我记一下！”
他说着，还刻意制造出翻找纸笔的悉索声。
李达康到嘴边的那个关于“管道接口沉降风险”的尖锐问题，此刻变得无比沉重。
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能说什么？
批评一个深夜十一点半还在工地一线奔波的下属工作不够细致？
质问一个为了项目连家都不回的常务副组长没有抓好安全生产？
这不成笑话了吗？
他李达康再严苛，再不近人情，也做不出这种事。
这要是传出去，他成什么人了？
成了压榨“老黄牛”的周扒皮？
他甚至为自己刚才那个“深夜查岗”的念头，产生了一丝罕见的愧疚感。
自己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研究图纸。
而孙连城，那个被他认为懒散怠政的家伙，却在环境恶劣的工地上吸着灰尘，啃着冷馒头。
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他太苛刻了？
或许，“宇宙视角”并不是一句空话。
而是一种真正超脱了个人得失的境界？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各种念头在李达康脑中一闪而过。
他最终化作一声轻咳，将所有的质问和敲打都咽了回去。
“没什么大事。”
李达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就是提醒你，一定要抓好安全生产。”
“晚上施工，光线不好，人员也疲劳，安全这根弦，任何时候都不能松。”
“项目要推进，同志们的身体和生命安全更重要。”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孙连城在那头连声应道：“是是是，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的指示传达到位！安全生产，警钟长鸣！”
“嗯。”
李达康应了一声。
“行了，你也别太晚了，注意身体，劳逸结合。早点休息吧。”
“谢谢书记关心！我送走这批混凝土罐车就回！”
挂了电话，李达康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动弹。
办公室里恢复寂静，这寂静让他感到一丝不自在。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份被他用红笔画满标记的图纸，第一次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城市的万家灯火。
他能看到，在城市远方某个尘土飞扬的角落。
孙连城正指挥着车辆，满身泥水，为了京州的未来而奉献着自己的光和热。
李达康心中，那丝愧疚感，悄然又加深了一分。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孙连城“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他关掉电视。
瞬间，客厅里所有的工业噪音、机械轰鸣和激昂旁白都消失了。
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微弱的虫鸣。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块鹅卵石，它们在黑暗中显得朴实无华。
就是这两件不起眼的“武器”，刚刚为他打赢了一场漂亮的宇宙保卫战。
他把石头小心翼翼地放回文竹盆栽的土里，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一身轻松地走回阳台，重新将眼睛凑近了望远镜的目镜。
橙色的木星依旧悬浮在深邃的黑暗里。
那道壮丽的大红斑，一刻也未曾停歇地旋转着。
孙连城笑了。
达康书记，你的世界是京州，是汉东，是那一堆堆文件和图纸。
而我的世界，是星辰大海。
你打你的电话，我保卫我的宇宙。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他正沉浸在这种精神胜利的愉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
他那通堪称“影帝级”表演的电话，正在发酵。
即将把他推向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更加身不由己的境地。
第二天一早，市委办公厅的一份简报，就出现在了市委常委们的案头。
简报上，有一段不起眼但分量十足的文字。
“……昨日深夜23时37分，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仍心系'城乡供水一体化'项目进展，电话垂询项目常务副组长孙连城同志。”
“据悉，孙连城同志当时正在1号标段施工现场一线指挥夜间作业。”
“他表示，一定不辜负省委市委的期望，保质保量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