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愣住了。
他听着那狂热的吼声。
大脑一片空白。
他抬头看了一眼办公室。
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着上午九点。
他写了这份报告,才不到一个小时。
他原本以为,这是他的政治死刑。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接受惩罚。
他要的,就是这份“零分答卷”。
他要用最敷衍,最无用,最装神弄鬼的报告,来结束这一切。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孙连城,就是个废物。
可现在,电话那头的人,却把他夸成了“神”。
“王……王志强?”孙连城开口。
声音有些干涩。
“是我!孙书记!”王志强在那头大喊。
“您这份报告……太精妙了!”
“我刚打印出来,给主任看了。”
“主任都惊呆了。”
“他说,这是他从业三十年来,见过的最深刻的治理理论。”
孙连城深吸一口气。
他感觉胸口发闷。
这完全不对。
他写的,是“废物宣言”。
不是“理论突破”。
“王主任。”孙连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这份报告,是关于北莞市工作的总结。”
“它应该有一些具体数据,一些成绩。”
王志强在那头笑了。
笑声很响,带着一种信徒般的狂热。
“成绩?孙书记,您太谦虚了!您这份报告,已经超越了数据和成绩的范畴!这是对治理哲学的降维打击!”
“数据都是死的,是表象,是可见物质!我们以前搞研究,就像古代的天文学家,只盯着天上那几颗亮着的星。可您,您直接把整个宇宙的暗物质和暗能量给端了出来!您抓住了那个决定系统运行的,看不见的本质!”
王志强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熵增自毁’!太对了!这根本就是社会学领域的‘黑洞蒸发’理论!您让我们明白,有些负面系统,不需要外部强力干预,只要静静观察,它自己就会因为内部矛盾而辐射殆尽!”
“我们政策研究室一直想论证,人为干预如何破坏系统稳定。我们以前的报告,都在用‘治理’‘规划’‘引导’这些词。可您用了‘观察’‘静观其变’!您把领导干部对基层的‘过度干预’,精准地概括成了量子力学里的‘观察者效应’!”
“不!这比观察者效应更深刻!这简直是把‘量子纠缠’理论应用到了社会治理上!刘庆民、那个投资商、北莞的官场生态,它们是一个纠缠态!您的‘无为’,就是拒绝强行测量,从而避免了整个系统的连锁坍缩!孙书记,您哪里是在写报告,您是在用宇宙的法则来治理一个市啊!”
孙连城抓住了电话。
他听着这些陌生的词汇。
他只是想写点废话糊弄过去。
他只是想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不干实事的庸才。
现在,这些“废话”,被解读成了“理论突破”。
他感到一阵荒唐。
“王主任。”孙连城再次开口。
“这份报告,可能有些……空泛。”
“它没有提到任何具体的工作成果。”
“甚至,连我们北莞市的经济数据,都没有。”
王志强不以为然:“孙书记,您这叫‘大音希声’!”
“经济数据,那都是市统计局的工作。”
“您的职责,是把握‘道’。”
“‘道’,是形而上的东西。”
“您抓住了‘道’,数据自然会来。”
“主任已经决定了。”
王志强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我们准备把您的这份报告,作为我们研究室今年最重要的理论成果之一。”
“准备在年终理论研讨会上重点介绍。”
“让全省的领导干部,都来学习学习,什么是真正的‘无为而治’。”
“孙书记,您这是……立了大功啊。”
孙连城沉默了。
他能想象到,自己那篇“死亡判决书”,被包装成“理论高地”的画面。
他越想摆烂,他们越是把他推上神坛。
这比直接批评他渎职,更让他难受。
他想当恶人。
他想当个不作为的懒汉。
可现在,他成了“理论家”。
成了“高人”。
“您……辛苦了。”孙连城机械地回答。
他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寂静。
秘书小张,还举着手机,站在那里。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孙连城。
“书记……您……您没事吧?”小张问。
他感觉今天的孙书记,有些不对劲。
脸色很差。
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孙连城缓缓放下电话。
他看着桌上那叠厚厚的报告草稿。
三千字的“废话”。
被解读成了“神作”。
他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没事。”
他低声说。
“小张。”
“你去,把这份报告,打印出来。”
“整理好。”
“然后,按照流程,上报。”
小张立刻点头:“好的,书记。”
他拿起报告。
他知道,这报告不寻常。
虽然他没完全读懂那些词。
但听了电话里王主任的声音,就知道分量不轻。
小张转身离开办公室。
孙连城看着紧闭的门。
他走到窗边。
看着外面的车流。
他想起了陈老板。
想起了刘庆民。
那场酒局,太真实了。
他不想再参与任何“神迹”了。
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一个平庸的干部。
可他越是想逃离,就越是陷得深。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心里一片沉重。
他决定,下一次,要用更直接的方式。
不能再玩这种文字游戏了。
他看着那张厚厚的、被王志强奉为“神作”的报告。
他忽然觉得,这世界,真的很荒诞。
……
省城。
省委政策研究室。
王志强挂了电话。
他激动得无法自已。
他转身,走向主座上的老主任。
“主任!您听到了吗!”
老主任点点头。
“听到了。这小伙子,说话挺有意思的。”
“有趣?”王志强皱眉。
“主任,您没听出那层意思吗?”
“他是在给我们指路啊!”
王志强走到主任面前。
“这位孙书记,他不是在搞形式主义。”
“他是形式主义的终结者。”
“他通过自己的实践,证明了我们研究室过去一年的所有理论假设。”
“他告诉我们,真正的治理,是最小化的治理。”
“是让系统自我修复,自我出清。”
“这比我们用几百页的报告总结出来的东西,有力一万倍!”
老主任看着王志强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茶沫。
“志强啊。”
“你啊,就是太激动了。”
“理论很重要。”
“但实践,更重要。”
“孙书记的报告,我看了。”
“确实有新意。”
“但是,他没有具体数据。”
“没有案例支撑。”
“我们不能把这个当成理论来推广。”
“这太危险了。”
王志强一愣。
“危险?”
“对。”老主任点点头。
“他把刘庆民的死,归结为‘因果报应’。”
“把高建市长的投资黄了,归结为‘规避系统紊乱’。”
“这是一种非常主观的解读。”
“如果别的干部效仿,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会把不干事,说成是‘无为而治’。”
“把招商引资失败,说成是‘等待天时’。”
“这会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
老主任的语气很平静。
但这平静,让王志强感到一丝寒意。
“主任,您看他这句话。”
王志强指着报告草稿的第三部分。
“他提到了‘观察者效应’。”
“他说,领导的过度‘观察’,会导致基层的‘坍缩’。”
“这不就是对形式主义检查督导的有力批评吗?”
老主任看着那段话。
“是批评。”
“但他用的是哲学语言。”
“我们是搞政策研究的。”
“我们的报告,要能落地。”
“要能指导实践。”
“孙书记的报告,更像是一篇哲学论文,而不是政策报告。”
老主任放下报告。
“志强,你别激动。”
“这事,我们研究室需要再消化消化。”
“不能急着下结论。”
“今年的理论研讨会,我们可以邀请孙书记来。”
“让他亲自来给我们讲讲,什么是‘熵增自毁’。”
“让他用实际案例,支撑一下他的理论。”
“让他把‘北莞市’这三个字,写进报告里。”
老主任的意见,让王志强有些失望。
但他知道,主任说得对。
理论,需要实践来支撑。
“是,主任。”王志强应道。
他看着手里的报告。
心中那种狂热,稍微平息了一些。
不过,他依然觉得,这报告非同一般。
“主任,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处理?”王志强问。
“先放着。”老主任说。
“省委那边,肯定会有人注意到这份报告的。”
“我们做好准备,迎接压力。”
老主任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看着窗外的城市。
“孙连城这个人,很有意思。”
“他不想做官,却偏偏被推到了高位。”
“他越是想逃避,就越是被人推崇。”
“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他想交出‘死亡判决书’。”
“结果,却交出了一份‘通缉令’。”
老主任摇了摇头。
“让秘书去联系孙连城。”
“告诉他,理论研讨会,请他务必到场。”
“让他亲自来解释他的‘道’。”
王志强立刻去安排。
老主任看着报告。
这份报告,确实让整个研究室陷入了巨大的争议。
有的人觉得,孙连城是疯了。
有的人觉得,他是真有大智慧。
但所有人都承认,这份报告,让他们看到了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