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孙连城乘坐的越野车在颠簸了数小时,终于驶入一片红土飞扬的谷地时,他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东粤集团坎巴矿业勘探项目基地。
没有想象中的繁忙景象,没有机器的轰鸣。
一片死寂。
空气里只有灼人的热浪和尘土的味道。几栋孤零零的板房,像被随意丢弃的火柴盒,散落在荒地上。更远处,是几根孤零零伸向天空的钢筋,锈迹斑斑,下方是浇筑了一半的混凝土地基。整个营地,就像一个进行到一半,却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的烂尾工程。
车门打开,一股热风扑面而来。
孙连城走下车,脚下的红土地被太阳烤得滚烫。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男人,从其中一栋板房里走了出来,排成一排。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像是被这片土地吸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的男人。他脸上被晒出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
“孙书记,您好。我是项目前任经理,王德明,叫我老王就行。”他伸出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
孙连城跟他握了握手。
“辛苦了。”
“书记一路辛苦。”老王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领着他走进那间兼作会议室和办公室的板房。
里面更热,只有一台老旧的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全是热风。
一块白板上,画着潦草的地图和一些箭头。
老王没让他歇口气,直接拿出一叠厚厚的打印纸,推到孙连城面前。
“书记,情况紧急,我就长话短短说了。”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区域,声音急切,“我们项目现在完全停摆。最大的问题是水源。营地往西十公里,是这里唯一的稳定水源地,被一个叫奥科耶的军阀头子控制着。他的人在那儿设了卡,我们每天取水,都要按桶给钱,美金。”
他又指了指地图上的另一条线。
“这是从港口到我们这儿的运输路线。沿途要经过三个不同部族的地盘。每个部族都要收‘买路钱’,不给钱,车和货就别想过去。前任领导就是因为跟其中一个部落的‘长老’谈崩了,车队被扣了一个星期。”
“还有工人。”老王叹了口气,“本地工人,懒散惯了,干活磨洋工,还经常因为部族矛盾在工地打架。我们自己带来的这点人,根本不够用。”
孙连城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这不就是异国他乡版的山大王、拦路虎和地头蛇吗?他心里甚至有点想笑。
老王看孙连城没反应,以为他被这复杂的局面镇住了,赶紧翻开那叠计划书。
“书记,您别担心。我熬了几个通宵,做了一套详细的复工计划。第一步,我们必须马上去拜访奥科耶将军,这是地头蛇里的地头蛇。我打听过了,他喜欢雪茄和威士忌,礼品我都准备好了。只要打通他的关系,水源问题就能解决一半。”
“第二步,跟那三个部落谈判。这个得用钱砸,我已经做好了预算……”
老王说得口干舌燥,眼神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希冀。他太渴望这个新来的领导能像个真正的领导一样,拍板,给钱,然后把这个该死的项目往前推进一步。
孙连城听完了。
他看了一眼那份写满了数字、步骤、风险评估的计划书,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内卷气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份计划书,而是轻轻地,把它推到了一边。
“王工。”
“哎!书记您说!”
“所有工作,全部暂停。”
老王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孙连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语气说道:“从现在开始,全体人员,休整三天。什么都不要干。”
“就一件事——观察,适应环境。”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和其他几个跟进来的工程师,全都傻了。他们看着孙连城,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休整?观察?
他们在这里已经被困了大半年了,每天都在“观察”,都快观察成化石了!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是钱,是行动力!这个新领导,一开口就要躺平三天?
老王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看着孙连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种比前任领导在时更深的绝望,笼罩了他们。
完了。这个,比上一个还不靠谱。
第二天一早。
一辆破旧的丰田皮卡,卷着一路黄尘,停在了营地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花衬衫的黑人男子,身材肥胖,脸上油光锃亮。他自称是坎巴地方政府派来的联络官,名叫姆蓬古。
姆蓬古被请进了那间闷热的办公室。他一坐下,就自来熟地抱怨天气,抱怨道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这一趟来得多么不容易。
“尊敬的孙先生,欢迎您来到我们美丽的坎巴。”姆蓬古搓着手,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您知道,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想办成任何事,都需要朋友的帮助。而我,姆蓬古,最喜欢和中国朋友交朋友了。”
孙连城静静地看着他。
“当然,”姆蓬古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友谊的建立,也是需要一些……传统的表示。这既是对我们坎巴文化的尊重,也是一种……诚意的体现,您明白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肥胖的手指,做出一个捻钱的动作。
孙连城看懂了。
他点了点头,对身边的老王说:“去,给姆蓬古先生倒杯水。”
老王愣了一下,但还是转身去倒水。
姆蓬古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水?
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被放在了姆蓬古面前。
孙连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去任何地方,就在营地门口那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下,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双手插兜,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姆蓬古在办公室里等了足足十分钟,那杯水从滚烫变成了温热,外面那个人影,却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他终于明白了。
他被羞辱了。
一种赤裸裸的,无声的羞辱。
“岂有此理!”姆蓬古猛地站起来,碰翻了那杯水。他看都没看一眼,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钻进自己的皮卡车。
“走!”他对着司机怒吼。
车子发动,再次卷起漫天尘土。姆蓬古从后视镜里,看着那棵猴面包树下的身影,眼神阴鸷。
“一个傲慢的怪人!他会为自己的无礼,付出代价的!”
当天下午,姆蓬古就出现在了奥科耶将军的庄园里。他添油加醋地,将孙连城的“无礼”行为,描述成了一种对将军权威的公然挑衅。
而孙连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
他在那棵猴面包树下,坐了一整天。
从清晨到黄昏。
炙热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再拉长。
在老王和那几个留守工程师的眼里,这个新来的孙书记,已经不是不靠谱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懒汉,一个彻底放弃治疗的废物。
他们看着他,眼神从最初的疑惑,变成了麻木,最后只剩下怜悯。
而在几公里外的一处山坡上,两个拿着高倍望远镜的哨兵,也观察了他一整天。
“报告将军,那个中国人……他还在坐着。”
“一整天?”电话那头传来奥科耶将军低沉的声音。
“是的,将军。他没开会,没视察,没打电话。他就坐在那棵树下,像一尊雕像。我们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一个大国的代表,一个重要项目的负责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第一天,不是急着拜山头,拉关系,而是找棵树坐着发呆?
这行为,太诡异了。
奥科耶将军挂掉电话,摸着下巴上浓密的胡须,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他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不像是一个来做生意的商人。
这更像是一个……在等待什么时机的猎人。
夜幕降临。
非洲草原的夜晚,凉爽而宁静。远处传来不知名昆虫的鸣叫,头顶是璀璨的星河。
孙连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板房。
他洗了个澡,感觉浑身的疲惫和燥热都被冲刷干净。
他拿出那个尘封已久的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借着昏黄的灯光,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甩锅方法论4.0:天涯海角版》
然后,是第一条核心纲领。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让问题自行烂掉,让因果链条在异国他乡彻底断裂。”
写完,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窗外漆黑如墨的草原,听着那纯粹的,没有一丝人类工业文明噪音的虫鸣。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喜悦,包裹了他。
没有电话,没有会议,没有无穷无尽的文件和汇报。
没有叶重,没有高建,没有王明远,更没有那些该死的,能把任何屁话都解读成神谕的信徒。
这里,是真正的法外之地。
是真正的,属于他一个人的,咸鱼的天堂。
你好,坎巴。
再见,内卷。
孙连城带着微笑,沉沉睡去。这是他穿越以来,睡得最香的一觉。
第二天清晨。
孙连城被一阵剧烈的引擎轰鸣声吵醒。
他揉着眼睛,走到窗边。
只见营地门口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足足一排武装皮卡。
每辆皮卡上都架着重机枪,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黑洞洞的枪口,一致对准了营地。
晨曦的微光,照在他们冷漠的脸上和冰冷的武器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车队最前方,一辆最为高大的悍马车门被推开。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迷彩服,戴着墨镜的黑人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他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金链子,手里把玩着一把镀金的沙漠之鹰。
他抬起头,墨镜后的目光,径直锁定了孙连城所在的这间板房。
他,就是奥科耶将军。
他亲自登门拜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