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沙哑扭曲的音调,那古怪却依稀可辨的古语,像一根生锈的针,猛地刺入李火旺混乱的脑海。
“料”?
这个字眼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传送带上那些被分拣的“废料”,那些被吞噬、被粉碎、被“归档”的存在。在这个地方,“新来的”似乎直接等同于“待处理的物料”。
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比那黑色油污更甚。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摩擦,发出砂纸一样的声音:“……不……不是……”
他的否认虚弱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他这满身的伤,这条诡异的腿,出现在这“废弃润滑渠”,不是“料”又是什么?
那小人黑色的巨眼眨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分辨李火旺的话。它手中的金属碎片握得更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与皮肤一致的死白。它极其缓慢地、像躲避天敌的昆虫般,从零件堆后又挪出来一点点,露出了更多身体。
李火旺这才看清,它的“衣物”下,似乎还有些零碎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饰品”——可能是某个齿轮的碎片,可能是一小段铜线缠绕在手腕上。这些冰冷的物件贴在它灰白的皮肤上,更添几分诡异。
“吱嘎——”
远处,巨大的活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地面微微震颤。
小人猛地一哆嗦,几乎是本能地蜷缩起来,巨大的眼睛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全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过了好几息,那震动平息,它才敢慢慢重新抬起头,目光再次聚焦到李火旺身上。
它似乎确认了李火旺暂时没有威胁,也或许是从李火旺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它犹豫了一下,用那金属碎片指了指李火旺,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黑暗,做了一个“跟我来”的笨拙手势,然后不等李火旺回应,便迅速转身,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悄无声息地滑入一堆更庞大的废弃金属结构的阴影中。
跟?还是不跟?
李火旺心脏狂跳。信任一个在这地狱里出现的、形貌诡异的活物?这风险巨大。但留在这里?等待他的可能是那些“铁虻”集群,或者其他更恐怖的“清理单元”。脑内的杂音对此没有任何建议,只有一片受到干扰后的沉默。
那微弱的、带着腐败气息的草木味道,似乎也正是从那小人消失的方向飘来。
赌了!
李火旺咬紧牙关,压下身体的剧痛和恐惧,用还能发力的手臂和那条尚且完好的腿,极其艰难地、匍匐着,跟随着那小人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爬入那片阴影。
阴影之后,并非坦途,而是一道极其狭窄的、被各种废弃金属块和扭曲管道自然挤压形成的**缝隙**。缝隙内壁沾满了黏腻的黑色油垢,爬行其中,那种冰冷的、滑腻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李火旺的神经。小人的身影在前方若隐若现,它对这条路无比熟悉,移动得飞快,不时停下来,用那双巨大的黑眼回头确认李火旺是否跟上。
爬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再是机械的轰鸣,而更像是……**许多细小的、生命活动的声音**?同时,那股腐败的草木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浓郁的铁锈和霉菌的混合气味**,变得强烈起来。
缝隙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冲击着李火旺的认知。
这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废弃金属零件、断裂的混凝土块、扭曲的线缆**天然形成的空洞**。空洞的“墙壁”和“穹顶”都是这些工业残骸,它们以一种极其不稳定的方式相互堆叠、挤压,构成了一个脆弱的避难所。
而在这片金属废墟之中,生长着东西。
那不是植物,至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植物。
那是一片……**菌圃**。
一种散发着幽绿色、暗蓝色微弱磷光的**巨大菌类**,它们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潮湿的金属表面和油污沉积物上。菌盖肥厚而怪异,形态如同扭曲的齿轮或是微缩的活塞,菌柄上布满了类似金属锈蚀痕迹的斑纹。它们的存在,带来了光,微弱,却足以照亮这个巢穴。
而那股腐败草木和铁锈霉菌的混合气味,正是从这些诡异的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
更让李火旺头皮发麻的是,他看到巢穴深处,影影绰绰地,有**更多类似的小人**!
它们同样瘦小,皮肤灰白,顶着比例失调的大脑袋和纯黑的巨眼。它们安静地蹲在菌圃旁,用粗糙的石片或金属片小心翼翼地切割下那些发光的菌类,塞进嘴里咀嚼,或是收集到某种由硕大螺栓帽做成的“碗”里。它们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 ritualistic 的诡异感。
它们也发现了李火旺。
瞬间,所有的小人都停下了动作。
十几双纯粹的、幽黑的、毫无眼白的眼睛,齐刷刷地、沉默地聚焦到了李火旺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没有惊呼,没有骚动,只有一种死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它们像是受惊后凝固的虫群,所有的生命活动都在这一刻暂停,只剩下无声的注视。
带路的小人发出一连串急促而低沉的、仿佛咳嗽又仿佛呜咽的古怪音节。巢穴深处的小人们似乎听懂了,那凝固般的寂静被打破,但它们依旧没有靠近,只是保持着距离,用那种空洞又警惕的眼神看着李火旺。
带路的小人转过身,再次对李火旺招招手,指向菌圃旁边一片相对干燥的、铺着某种黑色絮状物(像是线缆内部的绝缘材料)的地面。
李火旺喉咙发干,他拖着残躯,在那无数双黑眼的注视下,艰难地挪到那片地方,瘫坐下来。每一声喘息都带着剧痛和油污的味道。
带路的小人蹲到他面前,巨大的黑眼凑得很近,几乎贴到他的脸上,仔细地打量他,尤其是他那条毫无生气的邪腿。它伸出细得像柴棍的手指,似乎想触碰一下那焦黑的腿皮,但在即将接触时又猛地缩回,仿佛那上面带着剧毒。
它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干涩难听,但语速快了一些:“你……不是‘光’的……你,‘暗’的?‘坏’的?”
“光”?“暗”?“坏”?
李火旺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词汇在此地的含义。他只能艰难地摇头:“我……不懂……我是……人……”
“人……”小人重复了这个音节,黑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古老的、迷茫的回忆,但很快又被恐惧覆盖。“‘人’……是‘料’……好的‘料’……会被‘光’收走……”
它指了指巢穴上方,透过金属废墟的缝隙,隐约能听到那永恒不变的、碾压一切的机械轰鸣。
“坏的……‘暗’的……像我们……躲……吃‘锈菇’……”它指了指那些发光的诡异菌类。“不然……也被‘光’找到……‘归档’……”
李火旺似乎有点明白了。这里的“光”,可能指的是那个庞大的、无情的机械系统,它需要“好的料”来维持运行。而“坏的”、“暗”的,或许是指像他们这样,因为某种原因产生了“变异”或者“不兼容”,无法被系统正常“归档”的存在,所以只能躲藏起来,靠吃这种生长在机械废墟里的怪异菌类苟活。
那自己呢?自己算是“好料”还是“坏料”?
那条邪腿……是因为它,自己才侥幸未被完全“归档”?
就在这时,巢穴深处的一个小人发出了细微的、尖锐的吱吱声。所有小人瞬间再次紧张起来,连带路的这个也猛地缩回头,巨大的眼睛惊恐地望向巢穴的某个入口方向。
带路的小人猛地转向李火旺,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 urgency(急切):“‘巡眼’……来了!不能动!不能……出声!”
它自己率先趴伏下来,整个人紧紧贴在地面的黑色絮状物上,仿佛要融入阴影之中。其他小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瞬间,整个巢穴变得死寂,只有那些“锈菇”还在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光芒。
李火旺也立刻屏住呼吸,忍着剧痛,尽可能地将身体放低。
那是什么?“巡眼”?
几秒钟后,一种**极其细微的、高频的嗡鸣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个东西飘了进来。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近乎完美的金属圆球**。圆球表面光滑无比,反射着下方锈菇幽暗的光泽,却没有任何可见的传感器或推进装置。它无声地悬浮着,缓缓移动。
在移动过程中,圆球光滑的表面忽然如同液体般波动,**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结构极其复杂的复眼**!那复眼由无数六边形的、冰冷无情的晶状体构成,闪烁着淡淡的蓝光,扫视着巢穴的每一个角落。
李火旺感到一股冰冷的扫描感掠过身体,仿佛灵魂都被透视了一遍。他死死咬着牙,连心跳都几乎要停止。
那“巡眼”的复眼扫过那些趴伏不动的小人,扫过发光的菌圃,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它的目光甚至在李火旺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复眼中无数细小的晶状体飞快调整着焦距。
【……检测到低价值生物信号……序列号缺失……归类:废弃区共生体……威胁等级:无……继续巡逻……】
脑内的杂音突然闪过一段清晰却冰冷的信息。
那“巡眼”的复眼闭合,再次变回光滑的金属球,发出细微的嗡鸣,缓缓飘出了巢穴,消失在另一条通道的黑暗中。
直到那嗡鸣声彻底消失,所有小人才敢缓缓抬起头。
带路的小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它爬起来,走到李火旺面前,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认同”的东西。
“你……‘暗’的……‘巡眼’……不看……”它歪着巨大的脑袋,似乎在思考。“你……能活。”
它蹲下身,用那块锋利的金属碎片,从 nearby 的菌圃上小心地切下一小块边缘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锈菇”,递向李火旺。
“吃……”它说,“不然……饿……会被‘光’闻到……”
那菌块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和腐败气味,还在微微散发着磷光。
李火旺看着眼前这诡异的食物,又看了看那双纯粹黑色的、倒映着自己狼狈不堪面容的眼睛。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他知道,小人说的是实话。他需要能量,需要活下去。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块冰冷的、滑腻的“锈菇”。
闭着眼,猛地将它塞进了嘴里。
一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端苦涩、辛辣、以及浓烈铁腥味的味道爆炸开来,几乎冲垮他的意识。那东西的口感如同嚼蜡,却又带着某种诡异的韧性。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猛地将其吞咽下去。
一股冰冷的、带着微弱刺痛感的暖流,竟然真的从胃里缓缓散开,开始补充他几乎枯竭的体力。
但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舌头麻木了,喉咙里那股金属甜味变得更加清晰。
那条一直死寂的邪腿,突然**极其轻微地、抽搐般地蠕动了一下**。
脚踝处那焦黑的皮肤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对这股外来养分的注入,产生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