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拜别了眉开眼笑的太上皇和目光中已带上几分倚重的皇帝,宏义宫的暖意与恩赏似乎还萦绕周身。临出宫门前,他特地转向李渊,深深一揖,语气诚挚而热切:
“太上皇,您老人家且在宫里好生将养,这新炉子管暖。等到今年年底,通往咱杜家村的那条‘金谷路’彻底修通畅了,路面平整得像镜面,坚硬得像铁板,保管车马过去,一点儿颠簸都没有!
到了那时节,臣一定亲自套上最稳当的马车,来接您老去村里头逛逛!看看咱们村的新气象,尝尝地里刚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甜味的新鲜瓜果,您看可好?”
李渊听得这话,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像是秋日里盛开的菊花,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期待:“好!好小子!有这份孝心!朕可牢牢记下了!到时候一定去!非得去看看把你夸得天上地下独有的杜家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间桃源!”那语气里,满是长辈对得意晚辈的喜爱与毫不掩饰的期盼。
在周遭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中,杜远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返回杜家村。
一回村里,他立刻将皇家的赏赐和太上皇的金口玉言告诉了乡亲们,自然,略过了朝会上那桩尴尬事。村民和工人们一听杜远又立下大功,得了天子重赏,竟连太上皇都对他青睐有加,顿时欢声雷动,个个觉得脸上有光,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杜远站在喧闹的工地上,望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胸中豪气翻涌,对着所有人挥臂高呼:“老少爷们儿!陛下和太上皇可都睁眼看着咱们呢!咱们再加把劲,撸起袖子加油干!拼了命也要在年底前,把这条‘金谷路’打得结结实实、平平坦坦!让长安城里的贵人们都瞧瞧,咱们杜家村的老乡干出来的活儿,是天底下头一份的漂亮!”
“好嘞!”
“杜东家您就瞧好吧!”
“拼了!保证不给咱村丢脸!”
众人的热血被彻底点燃,干劲冲天,号子声喊得震天响,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希望的光彩和自豪的红晕。杜远也投身其中,亲自调度指挥,恨不能将一天掰成两天用,心心念念盼着这条路早日贯通。
然而,天意终究难测。
就在工程顺风顺水,全村上下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当口,一个噩耗如同九霄雷霆,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狠狠劈中了杜远——他那位长期缠绵病榻、原身记忆里最为慈蔼、也是他穿越后竭尽所能用现代知识调养却终究未能逆天改命的老祖母,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的尾巴,悄无声息地溘然长逝了。
消息传到工地时,杜远正俯身查看水泥的凝固情况。那报信人哽咽的话语刚落,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僵在原地,手中紧握的图纸飘然滑落,沾上尘土也浑然不觉。
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瞳孔剧烈地颤抖,倒映着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洞。
排山倒海的悲痛瞬间将他吞没。纵然灵魂来自异世,但这具身体血脉深处孺慕与这一年多病榻前日夜相对的温情,早已将这位老人化作他骨血相连的至亲。他原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刻真无情地碾轧而来,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仍远超想象,几乎将他的魂魄震碎。
他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那间熟悉的屋舍,待看到榻上老人那安详却再无一丝生息的容颜时,一直强撑的堤坝轰然崩塌。他扑倒在床榻前,像是迷失了归途的幼兽,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悲恸欲绝的嚎啕。
哭声里浸满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刻骨遗憾与无边哀伤。往日里在朝堂上机智应变、在商场上挥斥方遒、在工地上指挥若定的那个杜远不见了,此刻蜷缩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失去了最后至亲、痛彻心扉的少年。
杜家村的乡亲们闻讯,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自发地聚集到杜远家那并不宽敞的小院外。人人脸上都蒙着沉重的悲戚与惋惜。老太太在村里素来仁厚慈祥,人缘极好。更紧要的是,谁都明白,是杜远带领大家过上了好光景,而杜远能成为今天的杜远,离不开老太太含辛茹苦的养育和教导。
“老太太…到底还是走了……”
“多慈祥的老祖宗啊……还没享够儿孙福呢……”
“杜东家心里该有多苦啊……”
乡亲们低声啜泣着,叹息着,默默地帮忙挂起惨白的幡旗,搭起肃穆的灵棚。往日里喧嚣沸腾的杜家村,此刻被一种沉重而庄严的寂静笼罩,工地上热烈的号子声消失了,只剩下寒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仿佛天地也在同悲。
就连那些因杜远活命之恩而留下的流民,也感念其恩德,自发停下活计,前来默默吊唁,送上最后的敬意。
杜远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为奶奶守灵三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怔怔地望着那具冰冷的棺椁,心中是无尽的思念与未能让奶奶亲眼见证杜家村更加辉煌未来的永世遗憾。
那条承载着无数希望与许诺的“金谷路”,也因此第一次陷入了完全的停滞。但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催促,所有人都默然理解并深深尊重着这份人子之痛。
这条沉默的路,也仿佛在用它未完成的躯体,默默陪伴着它的缔造者,一同哀悼逝去的至亲。
奶奶的丧事办得简单却庄重。按照杜家村的习俗,老人入土为安,长眠在了村后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可以俯瞰着整个正在悄然变化的村庄。送葬的队伍很长,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沉默的哀思弥漫在冬日的空气里。
处理完所有后事,杜远独自一人坐在变得空落落的屋子里,望着奶奶常坐的那个位置,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空寂和悲伤。
老人的离世,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另一个时空的知识库,一些被他刻意忽略或遗忘的历史信息,伴随着巨大的失去感,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杜如晦……那位对他多有照拂、将两个儿子都托付给他的杜相,如果没记错,就在明年,贞观四年,便会因病去世!享年不过四十六岁!“房谋杜断”,大唐失去的将是一根顶梁柱!
秦叔宝(秦琼)……这位义薄云天的猛将,似乎也是壮年便疾病缠身,日渐消沉,最终……
长孙皇后……那位温婉贤淑、对他和丽质都多有维护的千古贤后,似乎也……命不长久?
甚至包括刚刚才与他建立起一份奇特忘年交的太上皇李渊,其历史记载的寿命,似乎也……所剩无几了?
这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如同冰冷的针,刺得杜远心脏一阵阵抽紧。他原本只是想着赚钱、改善生活、对抗世家,甚至带着一点游戏人间的穿越者心态。可如今,奶奶的离去让他真切地体会到了“失去”的痛楚。
而这些即将接连逝去的名字,不再仅仅是历史书上的冰冷文字或符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会在朝堂上为他争辩的杜如晦,是会将子侄托付给他的秦琼,是会在皇后宫中温和对他微笑的长孙皇后,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想屁吃”而开怀大笑、像个老小孩一样的李渊!
他们过世得太早了!太可惜了!
杜远猛地站起身,在空荡的屋子里烦躁地踱步。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迫切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他知道历史的大势,知道贞观之治的辉煌,但他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这辉煌的背后,掩盖了多少个体的遗憾和早逝!这些鲜活的生命,本可以为这个时代绽放更久的光彩!
“我能做些什么?”杜远扪心自问,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我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杜相明年病逝,看着秦将军缠绵病榻,看着皇后娘娘香消玉殒,看着太上皇……看着这些对我释放过善意的人,一个个走向历史的既定终点?”
不!绝不!
他穿越而来,带来了超越千年的知识,难道就只是为了赚钱和斗世家吗?奶奶的病,他回天乏术,是因为他来得太晚,且当时的他一无所有。但现在呢?他有了钱,有了一定的地位,有了陛下的些许信任,更重要的是,他有了提前的预警!
“医药……卫生……养生……”杜远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古代的医疗条件极其落后,很多疾病并非无法医治,而是缺乏正确的认知和方法。天花、疟疾、伤寒……还有杜如晦、秦琼他们可能患上的那些因劳成疾或古代无法诊断的病症……
“或许……或许我可以做点什么……”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成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哪怕只能延缓一点,只能改善一点,甚至……哪怕只能救回一个!”
这种冲动,超越了商业利益,超越了朝堂争斗,源自于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和对这些即将逝去的美好人物的深深惋惜。他不想再体验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了,也不想看到那些对他好的人英年早逝。
杜远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他望向远处杜如晦家的方向,望向长安城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杜相,秦将军,皇后娘娘,太上皇……还有陛下……”他在心中默默念道,“我杜远,既然知道了,就绝不能坐视不管。哪怕前路艰难,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试试看!”
“就从……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医学院’和系统的健康管理开始吧。钱,我来出!人,我来找!方法,我来想!”
奶奶的离世,如同一次残酷的洗礼,让杜远的目标发生了深刻的转变。他从一个一心搞钱的“商人”,开始向着一个试图用超越时代的 认知去守护生命、改变个体命运的“开拓者”悄然蜕变。这条路的艰难,或许更甚于对抗世家,但其意义,却也更加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