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沉重得能阻滞呼吸。皇帝的金口玉言已下,无形的压力瞬间转化为三个方向的具体行动,如同三支离弦之箭,射向未知的黑暗,只为搏取那一线曙光。
杜远的身影消失在将作监最深处的工坊里。这里不再是寻常的匠作之地,而是变成了一个炙热的、充满金属咆哮的炼狱。
巨大的风箱由精壮赤膊的工匠们轮流鼓动,发出沉闷如巨兽喘息般的轰鸣。
炉火不再是温暖的橘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白炽的、刺眼的光芒,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汗水滴落在烧红的砖石上,瞬间便化作一缕刺鼻的青烟。
工部的首席大匠起初捧着杜远那写满奇异符号和要求的绢帛,眉头锁成了死结。“县伯,这……钢便是钢,百炼成钢已是极致,何来‘不腐不蚀,与血肉同眠’之说?此非金石,乃有灵之物乎?”
杜远嗓音沙哑,他抓起一把地上的矿粉,又指着一旁准备好的、颜色暗沉的铬铁矿和少量稀有的镍料,竭力用最朴素的语言解释:“大匠,非是通灵。乃是要改变钢的‘性子’。好比烧陶,加入不同的釉料,陶器便有了不同的颜色和质地。我等需在这铁水之中,融入这些‘异质’,使其天生便能抵抗……人体内那种温润却具侵蚀性的津液之气。”
过程是一次次希望与绝望的轮回。杜远亲自守在炉前,眼睛被火光灼得通红干涩。每一次开炉,都如同开启命运的盲盒。
第一炉,钢水冷凝后布满蜂窝般的气孔,脆弱不堪。第二炉,杂质过多,颜色晦暗,锻打时即碎裂。第三炉、第四炉……废料的残骸在角落堆积如山,工匠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逐渐变为怀疑和疲惫。
一次剧烈的炸炉险些伤及人员,焦躁和失败的情绪在闷热的工坊里弥漫。
杜远挽起袖子,脸上混合着煤灰与汗渍,亲自抡起铁锤参与锻打测试,虎口被震裂也浑然不觉。
他对着沮丧的工匠们低吼,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想想榻上的太子!我等在此多流一滴汗,多试一次错,太子殿下便多一分站起来的希望!这不是在打铁,这是在铸魂!铸我大唐医工之魂!”
终于,在第三个不眠之夜后,一炉钢水在坩埚中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流动的银亮光泽。
浇铸、锻打、延压成薄板,再由最精巧的工匠,按照杜远绘制的、形状古怪的螺钉和接骨板图样,用细小的锉刀和磨石,在油灯下一点点手工打磨出来。当成型的器械被放入浓盐水罐中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杜远几乎寸步不离。当那枚闪着冷冽寒光的螺钉被取出,与一旁早已锈迹斑斑的普通钢刀对比时,只见其表面仅有一层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暗影。
杜远用指尖轻轻抚摸那光滑冰凉的表面,长长地、仿佛将胸腔内所有浊气都吐尽般,舒出了一口气。他哑声下令:“以此为准,不惜工本,再造全套!每一处边缘,都需光滑如镜,绝不能有一丝毛刺惊扰了殿下的血肉!”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郊一处被重兵把守、生人勿近的僻静院落里,吴王李恪正在进行一场与死亡和恐惧的直接对话。
这里原本是验尸房,如今被临时改造为秘密的手术实验室。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陈醋和生石灰味道,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阴冷甜腥气息。
李恪褪去了象征亲王尊荣的锦袍,换上了一身毫无装饰的素白短褐,以浸过药汁的厚布紧紧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深陷却燃烧着坚毅火焰的眼睛。
在他面前冰冷的石台上,躺着的是腿部伤势与太子相似的尸体。孙思邈绘制的《明堂人形图》悬于一侧,但图谱上的线条远不如眼前这青白、僵直、筋肉脉络分明的实物来得冲击心灵。
最初,当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发冷、失去弹性的皮肤时,李恪的手腕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胃里翻江倒海。
但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兄长李承乾那双绝望中透出渴望的眼睛,是杜远描绘的那条需要被拯救的腿,是父皇沉甸甸的期望。他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感驱散了眩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他开始了枯燥而残酷的练习。切开,分离,暴露骨骼。杜远送来的早期钢钉样品和特制的复位钳、骨钻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
在狭窄的创口内,如何精准地避开那些染色的、模拟主要血管的丝线?如何将碎裂的骨块像拼凑精致瓷器一样完美对合?如何在有限的视野和角度下,稳稳地持钻,将螺钉旋入预定的位置?
汗水常常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浸湿蒙面的布巾,有时甚至滴落在冰冷的尸体上。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的姿势而酸痛麻木,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一具尸体练习到组织破损无法再用,便换下一具。从最初的笨拙、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撕裂,到后来的动作流畅、下刀精准,他对人体腿部结构的了解,已在无数次的血肉摸索中,达到了一个连太医署老医正都难以企及的深度。
深夜,他常在油灯下,忍着手指上因练习血管缝合而留下的密密麻麻的针眼,详细记录下每一次模拟的心得:“若切口再偏半寸,可避此血管”、“碎骨第三块复位时,需用钩轻提”……这每一笔记录,都浸透着勇气与汗水,是将理论转化为救命的、实实在在的底气。
药王孙思邈的战场,则在气味更加复杂的药庐之中。他面临的,是比剧毒之物更需谨慎拿捏的“度”。
杜远要求的“麻醉”,非是寻常的镇痛麻痹,而是要让人一脚踏过昏睡的门槛,沉入无痛无觉的深渊,却又不能坠入死亡的永恒寂静,必须能在预定之时,安然折返。
孙思邈的案头,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药草:妖艳的曼陀罗花、剧毒的草乌头、令人致幻的天仙子……他如同一位在悬崖边行走的弈者,与药性进行着最危险的博弈。
第一阶段是动物试炼。兔犬服下药剂后,或癫狂跳跃,或瘫软如泥,更多是在深度昏迷中呼吸渐弱,最终悄然死去。每一次失败,孙思邈的面容便更凝重一分,他仔细剖检死亡的动物,观察脏腑变化,调整着方剂中君臣佐使的比例。
经皇帝特旨,一些待决的死囚被带来,作为最后的临床验证。这不仅是药理的考验,更是良知的煎熬。
孙思邈亲自煎药,亲自喂服,然后枯坐在试验者身旁,苍老的手指始终搭在对方冰冷的腕脉上,感受着那生命之弦最细微的波动。他紧盯着试验者的胸膛起伏,记录下每一次呼吸的延长或停顿。
有一次,试验者服药后呼吸几乎停止,面色转为青紫,孙思邈须发皆张,立刻施针急救,灌下备用的解毒汤药,直到对方喉中发出一声艰难的呻吟,他才颓然坐倒,内衫已被冷汗浸透。
正是在这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试验中,一个以曼陀罗为主,辅以其他几味草药,剂量精确到分的复合方剂逐渐成型。
孙思邈为其取名“入梦仙汤”,并准备了数种应对不测的急救方案。这碗汤药,将是引领太子穿越痛苦深渊的渡船,而掌舵的,是药王毕生的经验和悬于一线的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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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日推移,杜远带着一匣子闪烁着超越时代冷光的精钢器械,李恪带着一身仿佛从幽冥带回的沉稳与精准,孙思邈带着那碗精心熬制、剂量已臻化境的“入梦仙汤”再次汇聚于东宫时,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
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被素帛重重围起的御榻之上。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