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尚主——不,更准确说是陛下亲口许嫁公主的消息,便如一块天外陨石,轰然砸入了平静的杜家村池塘。昨日激起的滔天巨浪尚未平复,翌日午后,更大的喧嚣便踏尘而至。
马蹄声如急雨,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只见十数骑鲜衣怒马的年轻郎君,卷着烟尘,呼啸而来。为首者正是程处默,他那如同洪钟般的大嗓门,人还未见影,声浪已先至,震得院墙上的尘土都簌簌往下掉:
“远哥!远哥!快出来接旨!俺老程……啊呸!是小弟们给你道喜来啦!”
声浪滚入堂内,连桌案上的茶杯都似乎微微嗡鸣。
紧随其后的,是程处亮、尉迟宝琪、秦怀道这一干将门虎子,个个眉飞色舞,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促狭与兴奋,仿佛要尚主的是他们自己一般。
更令人侧目的是,连素来因父辈(长孙无忌)之故与杜远关系微妙、若即若离的长孙涣,以及杜远的族弟杜荷、杜构,还有房玄龄之子房遗爱、魏征之子魏书玉等清流文臣家的子弟,竟也联袂而来。
这阵仗,分明是杜远这份“皇恩浩荡”,已然惊动了整个长安城顶级的勋贵二代圈子,无人愿意缺席这场“盛事”。
杜远闻声迎出院门,目光扫过这济济一堂的“损友”,不由得扶额苦笑:“好你们一群泼猴!这鼻子比狗还灵,耳朵比兔子还长。今日是约好了来打我的秋风,还是专程来看我这‘驸马爷’的热闹?”
“自然是看热……咳咳,是道喜!天大的喜事!”程处默一个箭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杜远肩头(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亲热又不至伤人),挤眉弄眼道。
“行啊!我的远哥!真人不露相!不声不响,就把咱长安城头一号、陛下心尖尖上那朵最尊贵、最娇艳的牡丹花,给连盆端回家里来了!还是陛下亲自给你递的锄头!俺老程这回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
尉迟宝琪像条泥鳅般钻了过来,勾住杜远的脖子,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那声音却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远哥,快给兄弟们传授传授经验,是用了啥秘法,还是灌了啥迷魂汤?竟能让公主殿下铁了心非你不嫁?莫非……是你杜家村秘制的那个、那个叫什么……‘神仙水’?给公主殿下用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个猥琐的嗅闻动作,引得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堂大笑,房遗爱这等文人更是笑得直捶程处默的后背。
秦怀道性子相对沉稳,此刻也笑着拱手,言语间多了几分郑重:“杜兄,恭喜!此乃双喜临门!不仅抱得绝世佳人,更是圣眷隆厚,陛下亲口‘下嫁’,此中恩遇,重逾千钧啊!”
长孙涣面色略显复杂,嘴唇抿了抿,最终还是上前一步,规矩地行礼:“杜……杜兄,恭喜了。”他能来,本身已代表了长孙家某种程度的姿态,众人心知肚明。
杜荷、杜构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与有荣焉,仿佛自家兄长尚主,他们也跟着光耀门楣。房遗爱和魏书玉则多是文士的恭贺,言辞雅致,但眼神里的羡慕却掩藏不住。
众人喧闹着簇拥杜远进入厅堂,带来的各色贺礼瞬间将角落堆得满满当当。
程处默反客为主,大声吆喝着杜家的仆役:“快!上好酒!把远哥家藏的好酒都搬出来!今日必须不醉不归!庆祝咱们远哥即将……嘿嘿,‘尚’公主成功!”
他故意将那个“尚”字咬得极重,还滑稽地拱了拱手,“以后咱们见了远哥,是不是得先行个礼,口称‘拜见驸马都尉’啊?”众人又是一阵拍腿跺脚的爆笑。
尉迟宝琪更是“毒舌”,他搂紧杜远的脖子,喷着酒气(其实还没喝多少)道:“远哥,兄弟可得提前给你提个醒,等公主殿下凤驾过了门,你这夫纲……嘿嘿,还振得起来不?要不要哥几个先教你几手御妻……哦不,是‘敬’妻之道?
比如,跪搓衣板时如何保持风度?”这番调侃更是辛辣至极,连一向秉持君子之风的魏书玉都忍俊不禁,以袖掩面,肩头耸动。
杜远被这群口无遮拦的伙伴调侃得面皮发烫,只能连连摆手告饶,笑骂他们是“一群嚼舌根的夯货”。然而,在这看似“入肉”的玩笑之下,涌动的却是兄弟间毫无隔阂的亲近与那份发自内心的真诚祝福,让他心头暖意融融。
就在厅内气氛如火如荼,众人推杯换盏、笑闹之声几乎要将屋顶掀开之际,院门外忽然传来管家老周略带迟疑和紧张的通报声:
“公子……门外、门外有客到,是……是长孙府上的长孙冲公子来访。”
霎时间,如同沸鼎中被浇入一瓢冰水,所有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厅内众人,无论是豪放的程处默,还是跳脱的尉迟宝琪,亦或是稳重的秦怀道,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了一瞬,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脸上写满了错愕、惊讶、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长孙冲?他怎么会来?谁不知道,在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中,他才是那个最尴尬、最失意、也最可能心怀怨怼的“前未婚夫”?
就连杜远,举到唇边的酒杯也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猜测着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在满堂复杂难言的目光聚焦下,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缓缓步入厅堂。正是长孙冲。他今日未着华服,只穿了一袭素色常服,衬得脸色有些缺乏血色的苍白。
然而,他的眼神却并非众人预想中的阴鸷、愤懑或是颓丧,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平静,甚至……隐隐有一丝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与淡漠。
他仿佛没有看到众人脸上各异的神色,步履平稳地径直走到杜远面前,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平辈礼,声音清晰却听不出太多波澜:“金谷县公,恭喜。”
杜远放下酒杯,起身郑重还礼,语气带着几分谨慎:“长孙世子……何出此言?杜某惶恐。请上座。”
长孙冲却轻轻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程处默、尉迟宝琪等一众面带戒备之色的伙伴,最后重新落回杜远脸上,嘴角牵起一抹混合着苦涩与彻底放松的弧度。
“今日冒昧登门,唐突之处,还望海涵。此来,一为道贺,二是……想与诸位,尤其是杜县公,说几句积压心底已久的实话。”
说罢,他不等主人相让,自顾自地拿起桌上一只未曾用过的空杯,自斟了满满一杯烈酒,仰头便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喉管与肠胃,刺激得他控制不住地弯腰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不自然的红潮。
待气息稍平,他直起身,目光坦然地迎向众人,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知,在诸位眼中,我长孙冲或许是个天大的笑话,一个被陛下夺了未婚妻、颜面扫地的可怜虫。
”他的语气里自嘲意味浓重,但眼神依旧平静,“但今日,我想告诉诸位,我……其实松了口气,感到了解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落针可闻!
长孙冲无视众人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继续缓缓倾诉,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郁结一吐为快:“我与丽质表妹,确系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然则,此情更多是兄妹之谊,亲情之暖。她天性烂漫,活泼如春日雏鸟;
而我……性情或许更偏向沉静,喜读书,好独处。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便非我与她之本意,实乃长辈之命,是家族维系与皇室纽带之必须。
我身为赵国公府嫡长子,肩负家族荣辱,无从选择,只能被动接受。甚至……为了符合这‘未婚夫’的身份,我还要在人前刻意做出与她情投意合、非卿不娶的模样。”
他的声音里浸透着深沉的无奈与疲惫,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你们可知,每次宫中宴饮,我需要费心寻她说话,以示亲近;每次听闻她玉体微恙,我需要第一时间表现出忧心如焚、关怀备至;
甚至……甚至当她因杜县公你之事而郁结于心、缠绵病榻之时,我心中虽无多少男女情爱上的刻骨妒忌,却也要在人前装出一副感同身受、痛彻心扉的模样!
因为那是我的‘未婚妻’,我必须如此表演!这种终日戴着厚重面具,言不由衷、行不由心的日子,太累……太累了……”
他再次伸手,颤抖着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看也不看,再次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他的眼神微微朦胧起来,却更添了几分决绝的清醒。
“如今,好了。婚约解除,压在我心头多年、几乎令我喘不过气的那块巨石,终于被人搬开了。丽质表妹找到了她真正倾心爱慕之人,得偿所愿;我……也得以解脱。
从此,不必再为了迎合谁而强颜欢笑,不必再为了维系那虚假的‘深情’而耗尽心力。这,难道不值得我……浮一大白吗?”
厅堂之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长孙冲这番毫无保留的内心剖白深深震撼。他们原本预备好面对一个愤怒的挑衅者或是一个悲伤的失意人,却万万没想到,见到的只是一个被家族期望和身份枷锁压抑了太久、几乎窒息,如今终于得以挣脱束缚、呼吸到自由空气的年轻人。
程处默张了张嘴,他那惯常插科打诨的舌头此刻仿佛打了结,最终所有言语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伸出大手,用力地、在长孙冲的肩膀上拍了几下。
尉迟宝琪也收敛了所有戏谑的表情,默默拿起酒壶,为长孙冲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就连之前因家族立场对这位堂兄(或族兄)颇有微词的长孙涣,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兄长,眼神中也充满了复杂的动容。
杜远凝视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前情敌”,心中百感交集,那最后一丝因这桩婚事而起的微妙芥蒂,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自己的酒杯,目光诚挚地看向长孙冲,朗声道:“长孙兄!往日种种,皆因时势造化,非你我所愿,更非你我之过。
今日你能如此坦诚相告,剖心沥胆,杜远敬佩之至!这杯酒,我敬你的坦诚,更敬你的洒脱!愿长孙兄自此海阔天空,早日寻得真正与你心灵契合、共度一生的良缘佳偶!”
“对!敬长孙兄(世子)!”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杯响应,声音洪亮而真诚。先前那无形的隔阂与猜疑的坚冰,在这坦诚的暖流与烈酒的催化下,迅速消融瓦解。
气氛虽不似先前那般嬉闹欢快,却沉淀下一种男人之间才能深切理解的厚重、释然与相惜之情。
长孙冲看着眼前一张张由戒备、惊讶转为友善、甚至带着几分敬意的面孔,眼圈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将杯中那象征着解脱与新生的酒液,再次一饮而尽。那灼烧般的辛辣滋味,此刻仿佛也渗入了一丝苦涩过后、无比珍贵的自由与甘甜。
他这场被家族、被身份架在火上,炙烤了无数个日夜的漫长煎熬,终于,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彻底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