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绝境微光
破屋之内,时间仿佛被那无声却重逾千钧的杀意冻结了。灰烬冰冷,药味凝固。赵元瑾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玩味彻底剥落,如同寒冰雕琢的面具,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审视。那双俯瞰众生的眼眸里,意外一闪而逝,随即被更幽深的、如同极北寒渊般的漠然取代。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在吞咽冰碴。
门口那青袍中年人按在腰间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无形的剑意如同实质的针尖,锁定了沈墨轩周身要害,只需主人一个眼神,便能将这卑微的生命瞬间抹去。
沈墨轩背靠着冰冷的泥墙,身体因高烧和巨大的压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衫,紧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他那双因咳嗽和病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迎向赵元瑾的目光。恐惧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那股被逼到悬崖绝壁、退无可退时迸发出的、近乎疯狂的执拗!他不能交!交出那“自来火”的秘密,就等于交出了自己在这冰冷世界唯一能攥在手里的、翻身的筹码!十两银子?一颗仙丹?或许能让他活命,或许能让他暂时离开这瓦子巷,但之后呢?失去这唯一的依仗,他依旧是那个可以被人随意践踏、构陷、掠夺的蝼蚁!林家、熊屠子、甚至眼前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郡公,会放过他?
不!绝不!
“郡公爷…” 沈墨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喉咙撕裂的剧痛和肺部的灼烧感,却异常清晰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响起,“救命之恩…沈墨轩…没齿难忘…来日…若有寸进…必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他艰难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但…这‘手艺’…是草民…在这烂泥坑里…用命…刨出来的…一条独木桥…” 他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指向墙角那些昨夜制作留下的木屑和灰烬,“草民…别无所有…唯有…此道…若连这道…都拱手让人…草民…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异?!”
他死死盯着赵元瑾,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草民…卑贱…命如草芥…郡公爷…若要取…不过…一念之间…” 他惨然一笑,嘴角又溢出暗红的血丝,“但…草民…宁愿…抱着这点…微末的念想…死在这…瓦子巷的…烂泥里…也…绝不…卖身!”
“绝不卖身”四个字,如同垂死野兽的嘶吼,带着血沫和决绝,狠狠砸在冰冷的空气中!
赵元瑾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但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蝼蚁般的执拗和近乎愚蠢的“骨气”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个濒死的寒门庶子,在绝对的力量和诱惑面前,竟敢如此直白地拒绝他的“恩赐”?甚至…以死相挟?这倒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沈墨轩粗重艰难的喘息和柴火余烬偶尔发出的细微爆裂声。
良久,赵元瑾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随即变得清晰,回荡在狭小的破屋内,竟将这凝重的杀意冲淡了几分,却更添几分莫测的寒意。
“好…好一个‘绝不卖身’。” 赵元瑾止住笑声,目光重新落在沈墨轩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如同打量一件奇特古玩般的审视,“沈墨轩?本公子记住你了。” 他不再提“手艺”,不再提丹药银子,仿佛刚才那场赤裸裸的交易从未发生。
他拢了拢紫貂裘氅的袖口,那莹润的羊脂白玉盒不知何时已收回了袖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他转身,目光扫过门口的青袍中年人,那中年人按剑的手悄然松开,恢复了垂手侍立的姿态。
“你这破屋,本公子一刻也待不下去。” 赵元瑾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却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疏离,“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沈墨轩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悠然转身,紫貂裘氅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华贵的弧线,径直走出了破屋。
青袍中年人紧随其后,如同无声的影子,消失在门外。
寒风卷着残雪,再次从洞开的破门灌入,吹散了屋内的药味和那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玉枢回春丹的清冽异香。
沈墨轩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松懈,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暗红的血沫星星点点溅落在身前的灰烬里。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但他活下来了!又一次!在拒绝了一位郡公的“好意”之后,竟然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冰冷和绝望。赵元瑾最后那句“好自为之”,绝非祝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宣告。他失去了一个看似唾手可得的“生”的机会,也彻底得罪了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对方暂时放过了他,但这绝不代表结束。他依旧被困在这瓦子巷的绝境里,身染重疾,身无分文(只剩三文),唯一的“手艺”成了烫手的山芋,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林家、熊屠子、开封府的衙役、还有这位深不可测的郡公…一张张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
“咳咳…咳…” 沈墨轩咳得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爬到墙角豁口陶碗边,里面还残留着一点冰冷的、浑浊的药汁。他顾不得苦涩和泥沙,如同饮鸩止渴般,将那些冰冷的药渣混着药汁,一股脑灌了下去。冰冷苦涩的液体滑入灼痛的食道,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没有呕吐。
他需要思考!必须冷静!恐惧和绝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就着破门透入的、惨淡的暮色天光,目光落在墙角那些制作自来火的残料上。赵元瑾的出现和威胁,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地认识到:这“自来火”的技术,在他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之前,绝不能再轻易示人!否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它不仅不是生路,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
那么,出路在哪里?
钱!他需要启动资金,需要买药,需要食物,需要离开这破屋!三文钱,杯水车薪。
药!那土郎中的草药无效,甚至有害。他需要真正对症的药!没有钱,没有门路,去哪找?
安全!这破屋不再安全。熊屠子和衙役随时可能再来,甚至赵元瑾的人也可能暗中窥伺。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汴河!
记忆碎片翻涌:汴河,大宋命脉,千帆竞渡,万商云集。河边码头,货栈林立,苦力如蚁。那里有最底层的活计,也有最混乱的秩序。更重要的是,那里每天吞吐着海量的货物,也制造着海量的…垃圾!那些被商队、船主、脚夫们丢弃的、看似无用的东西,在旁人眼里是垃圾,但在他这个拥有现代知识和极端匮乏资源的穿越者眼中,或许就是…宝藏!
比如,破损的桐油桶残留的桐油?那是极佳的防水剂和助燃剂!废弃的麻袋碎片?可以编织绳索或引火!船板缝隙里漏下的粮食碎屑?积少成多!甚至…某些来自外邦船只丢弃的、造型奇特的废弃物?或许蕴藏着意想不到的用途!
风险巨大!码头是熊屠子这类地头蛇盘踞之地,也是官府衙役勒索的肥肉。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去那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但,他别无选择!瓦子巷的垃圾堆已经被他翻检过,短时间难有大的收获。去码头,虽然危险,但机会更多!而且,人流复杂,信息驳杂,或许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比如…更便宜有效的药方?或者…某个急需临时苦力、能预支几文钱的工头?
必须去!而且必须快!趁着夜色掩护,趁着赵元瑾暂时“放过”他、熊屠子可能还未反应过来的短暂窗口期!
决心已定,沈墨轩挣扎着坐起。他看了看熄灭的火塘,放弃了重新生火的念头。一来省柴,二来火光在黑暗中容易暴露。他将剩下的三枚铜钱贴身藏好,将那包粗糙的草药也带上(聊胜于无)。然后,他撕下衣服上相对最干净的一块布条,紧紧缠住腰腹,试图减轻一点腹部的坠胀感,虽然效果微乎其微。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地走到破门口。外面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风雪虽停,但寒意更甚,瓦子巷如同一条漆黑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巨蟒。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污浊气息的空气,咬紧牙关,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再次没入这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那条流淌着帝国血液、也沉淀着无尽污秽与微光的——汴河!
夜色如墨,吞噬了破屋,也吞噬了沈墨轩蹒跚的背影。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勾勒出模糊而璀璨的轮廓,如同海市蜃楼,与他无关。他行走在黑暗与寒冷的刀刃上,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怀里的三枚铜钱冰冷刺骨,却如同三颗火种,在他绝望的心底,倔强地燃烧着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光。
这光,能否照亮汴河畔的垃圾堆,为他掘出第二线生机?无人知晓。只有那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汴河隐隐传来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涛声,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寒门孤魂,走向他命运的下一道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