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暂息风波
冰冷的夜风穿过芦苇荡,带着水泽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雅清香。苏清雪就站在丈许开外,水绿色的衣裙在微弱月光下仿佛笼着一层薄雾,与她此刻的眼神一样,迷离而难以捉摸。
沈墨轩握紧了手中的账册,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剑柄。体内那股阴寒掌力仍在肆虐,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但比身体更冷的,是骤然沉下去的心。苏清雪的出现,太诡异,太不合时宜。她如何知道自己在此?又为何索要这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账册?
“苏小姐?”沈墨轩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戒备和审视,“你此言何意?这账册是沈某拼死所得,为何要交予你?你又如何能保我性命?”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那枚引他入局的苏家腰牌、那卷绢纸上的“陌路同归人”、盐仓林承海精准的“反围剿”、黑袍人对腰牌的反应……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苏家大小姐。她是布局者?还是另一枚棋子?
苏清雪迎着他锐利如刀的目光,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没有退缩。她向前轻轻迈了一步,声音依旧轻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沈公子,你此刻身受内伤,漕帮倾巢而出正在搜捕,林承海绝不会让这本账册留存于世。你孤身一人,能逃多远?又能守住这账册几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墨轩苍白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忍,但旋即被决然取代:“将它交给我,我可动用苏家力量,暂时压下漕帮明面的追捕,为你争取喘息之机。此物在你手中是祸非福,但在苏家……或许能有更大的用处。”
“更大的用处?”沈墨轩冷笑,压抑的怒火和伤痛让他的语气变得尖锐,“是用来与林承海讨价还价,还是成为你们苏家内部倾轧的又一利器?苏小姐,沈某虽落魄,却也不愿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苏清雪俏脸一白,似被他的话刺伤,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清冷模样,“沈公子若执意如此,清雪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可曾想过慕容公子?他为你引开追兵,此刻生死未卜。多耽搁一刻,他便多一分危险。”
慕容惊鸿!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沈墨轩心头。是啊,惊鸿兄为了让他脱身,独自引开强敌,如今下落不明!他不能只顾着自己手中的账册,而置朋友于不顾。
见沈墨轩神色动摇,苏清雪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恳切:“沈公子,请信我一次。我若有害你之心,此刻只需一声呼喊,埋伏在附近的漕帮高手顷刻便至,何必现身与你多言?将账册交我,我立刻安排人手接应慕容公子,并确保你们二人暂时安全。”
沈墨轩死死盯着苏清雪的眼睛,试图从那潭秋水般深邃的眸子里找出丝毫伪诈。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复杂的澄澈,有关切,有无奈,有决断,唯独没有明显的恶意。利弊权衡,险恶处境,由不得他多做犹豫。慕容惊鸿的安危,是他此刻最大的软肋。
“好!”沈墨轩猛地一咬牙,将手中的账册递出,“账册可以给你!但我要你以苏家名誉起誓,务必救出慕容惊鸿,并确保他安然无恙!否则,沈某纵使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苏家!”
他这话说得极重,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
苏清雪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本尚带着沈墨轩体温和血迹的账册,郑重收入袖中,然后抬起右手,肃然道:“我苏清雪在此立誓,必尽全力营救慕容公子,保他周全。若违此誓,人神共弃,苏家基业倾颓!”
誓言落定,她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哨,放入口中,吹出一道奇特的、如同夜莺啼鸣般婉转却传之不远的音律。
片刻之后,芦苇深处传来三声类似的鸟鸣回应。
苏清雪看向沈墨轩:“跟我来,此地不宜久留。”
沈墨轩强提一口真气,压下体内翻涌的气血,跟在她身后。苏清雪似乎对这片芦苇荡极为熟悉,左拐右绕,避开了一些看似寻常实则可能是沼泽陷阱的区域。约莫一炷香后,前方出现一条隐蔽的小河道,岸边系着一叶扁舟,舟上站着一名带着斗笠、沉默寡言的老艄公。
“上船。”苏清雪示意。
小舟无声无息地滑入水道,在浓密的芦苇丛中穿梭,也不知行了多久,终于靠岸。岸上早已备好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
“上车,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苏清雪站在车边,低声道,“你的伤势需要尽快处理。慕容公子那边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沈墨轩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子身上谜团太多,但此刻,他似乎别无选择。“有劳苏小姐。”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钻入了马车。
马车颠簸前行,沈墨轩靠在车厢壁上,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放松警惕,始终留神着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车帘被掀开,是一个陌生的、面容憨厚的中年汉子。
“沈公子,请随我来,地方到了。”
沈墨轩下车,发现身处一条僻静小巷深处的一座小院前。院子不大,但清幽整洁。中年汉子引他入内,屋内早已备好了热水、干净衣物和一些金疮药、内服丹药。
“公子放心在此养伤,一应物品俱全。外面有我们的人守着,安全无虞。”汉子说完,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沈墨轩检查了丹药,确认无毒后,才服下运功疗伤。那黑袍人的阴寒掌力极其刁钻,他耗费了大半夜功夫,才勉强将其逼出大半,但内腑受损,仍需时日调养。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小院仿佛与世隔绝,无人打扰。每日三餐都由那憨厚汉子准时送来,饭菜精致,汤药俱全,却绝口不提外界之事。沈墨轩心中牵挂慕容惊鸿,更是对那本账册的下落和苏清雪的意图充满了疑虑,这种被困于方寸之地、消息闭塞的感觉,比面对明刀明枪更加煎熬。
直到第三日傍晚,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略带疲惫的声音。
“墨轩兄,可还安好?”
是慕容惊鸿!
沈墨轩猛地起身拉开房门,只见慕容惊鸿站在院中,衣衫有些破损,脸上带着些许擦伤,但精神尚可,眼神依旧锐利。他身后,站着那名送饭的汉子,正恭敬地垂手而立。
“惊鸿兄!”沈墨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没事?太好了!”
慕容惊鸿笑了笑,反手拍拍他的肩膀:“些许小伤,不碍事。那日被那群杂碎缠住,费了些手脚才脱身。倒是你,伤势如何?”他目光落在沈墨轩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
“已无大碍。”沈墨轩将慕容惊鸿让进屋内,关上门,急切地问道:“那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脱身的?可是……苏家的人找到了你?”
慕容惊鸿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我摆脱追兵后,本想按约定去东南芦苇荡寻你,却遭遇了另一批身份不明的高手拦截。那些人武功路数奇特,不似漕帮之人,交手片刻后,他们似乎接到什么指令,又迅速退走了。之后,便是这位兄弟找到了我,”他指了指门外的汉子,“说是受人所托,带我前来与你汇合。”
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墨轩:“墨轩兄,我脱困后打听过,漕帮对外宣称已剿灭与倭寇勾结的叛徒赵香主一伙,对你我只字未提。而且,原本遍布城中的通缉画像和搜查岗哨,在一夜之间撤去了大半。这绝非林承海的风格……是苏家出手了?”
沈墨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将那夜芦苇荡中遇见苏清雪,以及交出账册换取暂时平安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苏清雪立誓的具体细节和自己内心的诸多猜疑。
慕容惊鸿听完,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半晌才沉声道:“苏清雪……这位苏家大小姐,果然不简单。她能精准找到你,又能调动力量影响漕帮举动,其在苏家的能量,恐怕远超外界想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是,墨轩兄,你将账册交出去,无异于与虎谋皮。苏家内部派系林立,苏清雪代表的是哪一方?她拿到账册,是用来制衡林承海,还是另有图谋?我们如今看似安全,实则不过是从明处的追杀,转入了更危险的暗流漩涡之中。”
“我知道。”沈墨轩声音低沉,“但当时情势危急,我别无选择。惊鸿兄你的安危,比我手中的账册更重要。”
慕容惊鸿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漕帮明面的追捕虽暂歇,但以雷彪(林承海手下重要香主)睚眦必报的性格,暗地里的手段绝不会停。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林承海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岂会善罢甘休?他上面的人,更不会容许如此致命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你我已经彻底卷入了这场风暴中心,今后的路,只怕更加难行。”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叩门声。那憨厚汉子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地递给沈墨轩:“沈公子,这是我家小姐命人送来的,说是对公子伤势有益。”
沈墨轩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瓶标注着苏家秘制药铺字号的上等丹药,药香扑鼻,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但在丹药旁边,还放着一枚熟悉的物件——那枚刻着苏家族徽的腰牌!
腰牌之下,压着一张小笺,上面是苏清雪娟秀的字迹:“风波暂息,非是终局。此牌可作信物,危难时或可一用。慎之。”
沈墨轩拿起腰牌,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这枚将他引入局中的腰牌,如今又被送了回来。是示好?是提醒?还是……新的历用的开始?
慕容惊鸿看着那腰牌,眼神再次变得复杂起来。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沈墨轩道:“墨轩兄,你伤势未愈,还需静养。我需立即返回家族,将近日之事详细禀报。苏家介入,漕帮异动,倭寇线索,桩桩件件都非同小可,慕容家必须早作应对。”
沈墨轩知道慕容惊鸿身为慕容家的重要人物,肩负家族重任,能在此陪他两日已属不易。他拱手道:“惊鸿兄救命之恩,相助之情,沈某铭记于心。你且去忙,我自有分寸。”
慕容惊鸿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回头看着沈墨轩,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沉声警告道:“墨轩,记住我的话。雷彪不会罢休,他上面的人更不会。苏家这潭水,比你想的更深。你已卷入漩涡,前途未卜,万事……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暮色之中。
小院再次恢复了寂静。沈墨轩独自站在院中,手中紧握着那枚苏家腰牌,夕阳的余晖将他身影拉得细长。慕容惊鸿的警告言犹在耳,苏清雪的谜团萦绕心头,林承海的仇恨如芒在背。
表面的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但水下暗涌的杀机,却更加令人窒息。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收紧,而网的中心,正是他自己。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那本交出去的账册,最终会引发怎样的波澜?苏清雪,你究竟是谁?
沈墨轩抬起头,望向漕帮总舵的方向,眼中燃烧起冰冷的火焰。无论前路如何艰险,血海深仇,他一定要报!这暂时的喘息,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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