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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烟踪·初晤

疤脸刘栽赃不成反被沈墨轩当众揭穿,狼狈逃窜。

危机暂解,沈墨轩却深知地龙帮绝不会善罢甘休。

收摊时分,神秘女子柳含烟悄然现身。

她点破沈墨轩借赵元瑾之势的秘密,并透露疤脸刘正策划火烧摊位。

“想知道疤脸刘藏匿走私劣质药材的地点吗?”她抛下诱饵,“还有他背后真正的主使者——地龙帮三爷。”

沈墨轩凝视这自称“柳三”的卖消息女子,知道陷阱已布下,他却不得不跳。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在青州城头,仿佛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稀稀落落的雨点开始砸下来,在馄饨摊顶的油布篷子上敲出沉闷又焦躁的鼓点。白日里疤脸刘那伙人掀起的喧闹狼藉,此刻被雨水一冲,只剩满地湿漉漉的碎碗片和踩烂的菜叶,粘腻地贴在地上,像一块块褪了色的疮疤。

沈墨轩沉默地收拾着仅存的几张歪斜条凳。指尖触到粗糙冰凉的木纹,白日里疤脸刘那张因计谋败露而扭曲的脸,混杂着围观者惊惧又隐含幸灾乐祸的眼神,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地龙帮…这名字如同沉甸甸的磨盘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疤脸刘今日丢的脸,只会化作更阴毒、更猛烈的报复,像隐在暗处的毒蛇,下一次噬咬,必要见血封喉。

雨水渐渐连成了线,织成一片迷蒙冰冷的帘幕,将长街和远处的屋宇都模糊了轮廓。行人早已绝迹,整条街只剩下单调而压抑的雨声,敲打着寂静。

就在这混沌的雨幕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她没有撑伞,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青布衣裙,却奇异地未被雨水浸透半分。她就那么静静立在几步开外的雨帘中,仿佛从湿冷的雾气里凝结而出,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异常清晰的下颌,和一抹颜色极淡、抿成一条平直线的唇。雨水在她身周奇异地滑落、避开,留下一个干燥而诡异的轮廓。

沈墨轩的动作顿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这深秋的冷雨更甚,悄然爬上他的脊椎。他慢慢直起身,目光锐利如刀锋,穿透雨幕,钉在那个突兀出现的女子身上。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警惕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凝结。

那女子动了。她并未迈步,身形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毫无征兆地向前飘移,瞬间便已立在沈墨轩支起的油布篷子边缘。雨水沿着篷布边缘淌下,在她面前形成一道晶莹的水帘,她恰好停在水帘之后,斗笠下那抹淡色的唇微微启开,吐出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哗哗雨声,带着一种冰棱碎裂般的清冽与穿透力:

“赵元瑾的鸣头,好用吗?”

沈墨轩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他借那位“小赵大人”之势震慑疤脸刘,是他临时起意、极其隐晦的借力打力,除了当时在场的寥寥几人,绝无外人知晓。这女子如何得知?她是谁?是敌?是友?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眼神里的警惕瞬间化为锐利的锋芒,死死锁住斗笠下那片模糊的阴影。搭在条凳边缘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是谁?”沈墨轩的声音低沉,带着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逼出来。

斗笠微微抬起了一线。水帘之后,沈墨轩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瞳仁的颜色极浅,近乎一种剔透的琥珀色,在昏暗的天光下,竟似带着一层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烟霭般的灰翳。那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没有探寻,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早已了然于胸的死物。

“疤脸刘,”女子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锥般的锐利,“折了面子,恼得很。今晚…不,或许就是后半夜,他打算点了你这摊子,连人带棚,烧个干净。”

“火烧连营”四个字,被她用这样平淡无奇的语调说出,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沈墨轩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声音,咚咚作响,几乎盖过了雨声。疤脸刘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那泼皮被当众撕破脸皮后仓惶逃走的背影,此刻在沈墨轩脑中扭曲成了狰狞的火焰。火光冲天,吞噬他这赖以糊口的小摊,更吞噬他唯一的容身之所……一股混杂着愤怒与冰冷的恐惧猛地攥紧了他的喉咙。

“为什么告诉我?”沈墨轩的声音绷得极紧,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你究竟是谁?”他盯着那双烟霭笼罩的浅瞳,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绽,一丝情绪的波动,然而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青布女子唇角那抹平直的线条,极其细微地向上挑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几乎无法称之为笑容的弧度,冷峭如冰面上一闪而逝的裂痕。

“柳三。”她吐出两个字,简短得像扔出两颗冰粒,“卖消息的。”

柳三?一个突兀又简单的名号。在这鱼龙混杂的南城,贩夫走卒、地痞无赖,乃至一些行走在灰色边缘的人物,都可能有个诨号。但眼前这女子,这身诡异避水的本事,这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浅瞳,还有她带来的、指向疤脸刘的致命消息……沈墨轩的直觉在疯狂叫嚣:这个名字背后,绝非一个普通的“消息贩子”那么简单。她是毒蛇吐出的信子,是蜘蛛悬下的丝线,带着某种冰冷而明确的目的。

“卖消息?”沈墨轩的声音里裹着深重的怀疑,如同浸透了雨水的棉絮,沉甸甸的,“疤脸刘要烧我的摊子,这消息…值多少?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迎着那双烟霭浅瞳,毫不掩饰自己的戒备,“柳三姑娘,你总不会是为了积德行善吧?”

“积德?”柳含烟那淡色的唇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短促得如同冰针落地,转瞬即逝。她斗笠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沈墨轩紧绷的身体,落在他身后那片狼藉的、被雨水冲刷的方寸之地。“你这条命,连同这个破棚子,眼下还值不了几文钱。”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缓慢而精准地刮擦着沈墨轩的神经。

“疤脸刘,”她话锋一转,那清冽的声线陡然压低了几分,带上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钉入沈墨轩的耳中,“他在城南老码头西边,靠近废弃漕仓的破船坞里,藏了一批货。一批……‘来路不正’的药材。”

沈墨轩的瞳孔骤然收缩!药材?疤脸刘?走私?

“那批药材,”柳含烟继续道,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锤,敲在沈墨轩紧绷的心弦上,“成色极差,虫蛀鼠咬,霉烂不堪,却打着济世堂的招牌封箱,正准备悄悄混入市集,发一笔黑心财。”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欣赏沈墨轩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这消息,值钱吗?”

值钱?何止是值钱!沈墨轩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疤脸刘这种下三滥的地痞,竟敢染指药材,还是以次充好、假冒名号!这已不仅仅是寻衅报复的私仇,这是草菅人命的滔天大罪!那些劣质药材一旦流入市井,被不知情的病患抓去煎服……后果不堪设想!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心头的冰封,烧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然而,柳含烟下一句话,却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将他沸腾的怒火瞬间浇熄,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不过……”她斗笠下那抹淡唇又弯了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他疤脸刘,也就是条仗势欺人的疯狗罢了。真正在背后,盯着南城这块肥肉,豢养着这条疯狗,等着看你被烧成灰烬的……”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黑暗核心的冰冷,“是‘三爷’。”

三爷!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墨轩的心口!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地龙帮盘踞青州城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其核心便是几位掌权的“爷”。而这位负责南城所有地下生意的“三爷”,名号在底层市井中流传得不多,但凡听过的人,无不讳莫如深。那是真正行走在阴影里的庞然大物,手段狠辣,心思深沉,疤脸刘之流在他面前,不过是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原来疤脸刘的嚣张跋扈,背后站着的竟是这等人物!自己无意间踩到的,哪里是疤脸刘的尾巴,分明是盘踞深渊的恶龙逆鳞!

恐惧,如同冰冷黏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心脏,带来一阵阵麻痹的抽搐。得罪疤脸刘,或许还有周旋余地;被三爷盯上……沈墨轩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那未燃起的火似乎已经燎到了眉毛,烧得他口干舌燥。

“怕了?”柳含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穿透雨幕的清冽,此刻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讽,像细小的冰针扎在耳膜上。她似乎看穿了沈墨轩瞬间僵硬的脊背和眼中难以抑制的惊悸。

沈墨轩猛地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那冰冷的恐惧并未消散,但一股更原始、更灼烫的愤怒和不甘,如同被强行压入地底的岩浆,在恐惧的冰层下猛烈地冲撞起来。怕?他当然怕!蝼蚁面对即将落下的巨足,焉能不怕?但怕过之后呢?是引颈就戮,任由那火把自己和这小小的容身之所烧成白地,任由疤脸刘和三爷继续用劣药荼毒人命?还是……

他霍然抬头,目光穿过篷檐滴落的水帘,死死盯住斗笠下那双烟霭笼罩的浅瞳。那里面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世间一切挣扎与恐惧,在她眼中都不过是尘埃的起落。

“疤脸刘藏货的地点,再说一遍!”沈墨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砂石。

柳含烟斗笠下那抹淡色的唇,似乎又向上牵动了一丝,那弧度冷峭得如同冰原上的一道裂痕。她似乎早已预料到沈墨轩的反应,这挣扎的困兽,终会咬住她抛下的饵。

“城南老码头,西岸。”她的声音毫无波澜,清晰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废弃漕仓往西,沿河岸走半里,有一片半塌的船坞。靠最里侧,挨着断墙的那艘破底沉船,货就在船舱底层的夹板下面。”她顿了顿,补充道,“看船的是疤脸刘的一个远房表亲,叫癞头张,好赌,常溜去码头赌档,戌时后船坞通常无人。”

信息详尽得可怕。时间、地点、看守的弱点……这绝非临时打探能得到的消息。沈墨轩的心沉了下去,这柳三,或者说柳含烟,对疤脸刘乃至三爷那边的动向,究竟渗透到了何种地步?她背后又站着谁?

“这消息,”沈墨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沉凝,“柳三姑娘,你想要什么?”他深知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尤其是这种足以把人烧成灰烬的“热灶”。

“现在?”柳含烟轻轻摇头,动作幅度极小,斗笠边缘的水珠随之滚落,“你一无所有,命悬一线。等你…活过今晚,或者,拿到那批货里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沈墨轩,投向更远的、被雨幕笼罩的南城深处,那烟霭浅瞳里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我自会来找你取报酬。”她的话音里带着一种笃定,仿佛沈墨轩的挣扎与选择,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成为她庞大棋局里必然落下的一子。

说罢,她不再停留。青布身影毫无征兆地向后一退,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便融入了灰蒙蒙的雨幕深处。那避水的诡异景象再次出现,密集的雨线在她身周自动滑开,留下一条短暂、干燥的轨迹,随即又被连绵的雨水吞没。几个呼吸间,那抹青影已渺然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沈墨轩,独自一人站在噼啪作响的油布篷子下。冰冷的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柳含烟最后的话语,尤其是那句“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像一枚冰冷的钩子,悬在他动荡不安的心头。那批劣质药材里,还藏着什么?她真正想要的报酬,又是什么?

但此刻,这些疑问都被更迫切的危机压了下去。疤脸刘的火把,三爷冰冷的注视,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这摊棚,今夜就是活棺材!

沈墨轩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不再收拾任何东西,只一把抓起角落里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褡裢,胡乱将案板上仅剩的几枚铜钱和那柄用了多年、刀刃已磨得极薄却依旧锋利的切面小刀塞了进去。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触感,稍稍压下了心底翻腾的恐慌。

他最后扫了一眼这小小的、风雨飘摇的馄饨摊——歪斜的条凳,被踩得污迹斑斑的炉灶,白日里疤脸刘踢翻汤桶留下的狼藉水痕……这里曾是他安身立命、试图挣扎着活下去的方寸之地。而此刻,它已变成了催命的符咒。

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汽的冰冷空气,沈墨轩一矮身,毫不犹豫地钻出了油布篷子,将自己彻底投入滂沱的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但他脚步没有丝毫停滞,反而更快,几乎是奔跑起来,溅起一路浑浊的水花,朝着城北的方向,朝着那唯一可能带来一丝转机的地方——赵元瑾的居所,埋头冲去。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粗布衣衫瞬间湿透,紧贴着皮肤,带走本就微薄的热量。沈墨轩在青石板的街巷间埋头狂奔,每一步踏下都溅起浑浊的水花。他顾不得湿滑,顾不得喘息,褡裢紧紧贴在胸前,里面那柄薄刃小刀的硬物感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撑。柳含烟的话语如同附骨之蛆,在耳边反复回响:疤脸刘的火把,三爷的阴影,沉船坞里的劣药……还有那句“真正有意思的东西”。

城北,静水巷。比起南城的喧嚣杂乱,这里显得格外清冷。雨幕中,高墙深院沉默矗立,只有檐角滴落的雨水敲打着青石,发出单调寂寥的回响。巷子尽头,一座并不张扬却透着肃穆之气的宅院静静伫立,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退思”。这便是青州通判赵元瑾的居所。

沈墨轩冲到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前,急促的敲门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水汽。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穿着整洁青衣、面皮白净的中年门房探出头来,看到门外如同落汤鸡般的沈墨轩,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找谁?”门房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

“烦请通禀赵大人,”沈墨轩喘息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南城沈墨轩,有万分紧急之事求见!”

门房的目光在他湿透破旧的衣衫上扫过,那丝轻慢更明显了。“大人今日有客,吩咐了不见外客。有事明日去衙门递帖子吧。”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沈墨轩猛地抬手抵住门板,雨水顺着他抬起的手臂不断流下。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迫:“事关地龙帮!事关人命!请务必通传,就说……就说白日里‘借势’之事,对方报复已在眼前,火烧眉睫!”

“借势”二字,沈墨轩咬得极重。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引起赵元瑾注意的切口。果然,门房听到这两个字,脸上那程式化的冷淡出现了一丝裂缝,眼中掠过一丝惊疑。他再次仔细打量了沈墨轩几眼,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话语的分量。

门房脸上的轻慢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和凝重的审视。他深深看了沈墨轩一眼,那一眼仿佛要穿透他湿透的衣衫和脸上的雨水,直看到骨头里去。

“等着。”门房丢下两个字,声音依旧干涩,却没了之前的敷衍。他迅速将门缝拉得稍大些,侧身进去,随即“砰”的一声,黑漆大门再次紧紧合拢,将沈墨轩隔绝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时间在哗哗的雨声中变得异常粘稠漫长。每一滴雨水砸在身上的冰冷触感都无比清晰,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雨声在回荡。沈墨轩背靠着湿冷的门板,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紧紧抱着胸前的褡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柄薄刃小刀的轮廓硌在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支撑感。柳含烟的话语、疤脸刘狰狞的脸、三爷模糊而庞大的阴影,还有那沉船坞里不知名的“东西”,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神经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身后的门轴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开了,依旧是那个青衣门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侧身让开通道,简短地说:“大人让你进去。跟我来。”

悬在喉咙口的心并未完全落下,反而因这“进去”二字跳得更快。沈墨轩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湿气的冰冷空气,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喧嚣的雨声隔绝在外。宅内是另一种寂静,空旷的回廊,整齐的青石板地面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属于官邸特有的、疏离而肃穆的气息。

门房引着他,脚步无声地穿过几重院落。雨丝在廊檐外织成细密的帘子,庭院里栽种的花木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青翠,却透着一股子寂寥。最终,他们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停下。院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大人就在里面,自己进去吧。”门房说完,便垂手侍立在廊下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沈墨轩定了定神,伸手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内格局雅致,一座小小的八角石亭立在中央,四周是几竿被雨水洗得翠绿的修竹。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二子纠缠,显然是一局未了的残局。赵元瑾并未穿着官服,只一身家常的素色直裰,背对着院门,正凭栏望着亭外如织的雨帘,身姿挺拔如松。他身旁侍立着一个身材精悍的汉子,约莫三十许,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抱着双臂,眼神锐利如鹰隼,从沈墨轩踏入院门的那一刻起,那目光就如实质般钉在了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掂量一件兵器的分量。此人气息沉凝,如同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刃,虽未显露锋芒,却隐隐透出久经沙场的血腥气。

沈墨轩心头一凛。这护卫,绝非寻常家丁。

“大人。”沈墨轩停在亭外石阶下,对着赵元瑾的背影躬身行礼。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赵元瑾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在亭檐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愈发清隽,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地落在沈墨轩身上,扫过他湿透狼狈的模样。

“借了我的名头,惹下的麻烦,看来不小?”赵元瑾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山雨欲来前沉闷的空气。他并未让沈墨轩进亭避雨,任由他站在阶下的雨地里。

沈墨轩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心底。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小人莽撞,给大人惹麻烦了。但今日之事,已非小人一己之私仇。”他抬起头,迎着赵元瑾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疤脸刘栽赃不成,恼羞成怒,今夜或明夜,便要纵火焚烧小人的摊棚!此其一。”

赵元瑾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依旧沉静,示意他继续说。

“其二,”沈墨轩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小人意外得知,疤脸刘在城南老码头西岸,废弃漕仓旁的破船坞里,藏匿了一批来路不正的药材!劣质霉烂,却假冒济世堂的封箱,意图投入市集,牟取暴利,草菅人命!”他紧紧盯着赵元瑾的眼睛,“而这批药材背后,真正的主使者,是地龙帮的三爷!疤脸刘所为,皆受其指使!如今小人坏了疤脸刘的事,等同于打了三爷的脸,那纵火之祸,恐怕只是开端!”

“三爷”二字出口,亭子里那抱臂而立的精悍护卫,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了火的刀锋,瞬间锁定了沈墨轩。连一直平静无波的赵元瑾,眉峰也终于蹙起,那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凝重、如同寒潭深水被投入巨石的波澜。显然,这个名字,代表着足以让这位通判大人都感到棘手的分量。

亭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亭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赵元瑾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秤砣,沉沉压在沈墨轩身上,似乎要称量出他话语里每一个字的真假与分量。那精悍护卫的目光更是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刮得沈墨轩脸颊生疼。

良久,赵元瑾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消息来源?”

沈墨轩心头一紧。柳含烟那张掩在斗笠下的、烟霭笼罩的脸瞬间闪过脑海。他不能提她,至少现在绝不能。

“一个…游走于南城阴影里的人。”沈墨轩斟酌着词句,避开了柳含烟的名字和特征,“消息突兀,但事关重大,小人不敢不报,亦不敢不察!大人若不信,可派人随小人前往船坞一探!若情报有假,小人甘受任何惩处!”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赵元瑾没有立刻回应。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亭外连绵的雨幕,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冰冷的石栏。雨点击打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亭内一片死寂。

终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身旁的精悍护卫身上:“雷烈。”

“属下在!”那精悍护卫雷烈抱拳应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干脆利落。

“你亲自带两个人,”赵元瑾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跟着他去船坞。只看,不动。查明货物真假、位置、守卫情况。若有变,即刻撤回,不可纠缠。”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射向沈墨轩,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若情报属实,那些劣药便是铁证。若为虚…沈墨轩,你该知道后果。”

那“后果”二字,平淡无奇,却让沈墨轩脊背瞬间窜过一股寒意。他用力点头:“小人明白!”

“去吧。”赵元瑾挥了挥手,重新转回身,只留下一个凝望雨幕的背影,仿佛刚才那番决定,不过是指派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雷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对着赵元瑾的背影一抱拳,随即大步走下亭阶。他经过沈墨轩身边时,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个混合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酷的兴味表情。

“小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沈墨轩耳中,“跟上。腿脚麻利点,别拖后腿。记住大人的话,只看,不动。若惊动了地头蛇……”他冷笑一声,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头顶。

沈墨轩咬紧牙关,用力点头,将褡裢在胸前勒得更紧,那柄薄刃小刀的轮廓硌得生疼。他跟着雷烈迅速离开小院。院门外,刚才引路的青衣门房依旧垂手而立,如同影子。雷烈只对他略一点头,门房便无声地引着他们,穿廊过院,走向宅邸的侧门。

侧门外狭窄的巷道里,雨势未歇。两个同样穿着深灰色劲装、气息精悍沉凝的汉子如同幽灵般从阴影里闪出,对着雷烈无声抱拳。三人眼神交汇,没有任何言语,一切指令都在那短暂的目光接触中完成。雷烈一挥手,一行四人,包括沈墨轩在内,如同融入雨夜的几道灰影,朝着城南老码头的方向,疾行而去。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寒意刺骨,但沈墨轩的心却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他紧跟在雷烈身后,每一步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都异常用力。沉船坞的阴影在前方,三爷的威胁悬在头顶,柳含烟那句“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如同魔咒在脑中盘旋。他知道,这雨夜中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向深渊,也可能,是撕开这黑暗帷幕的唯一机会。

城南老码头,在瓢泼夜雨中显出一种荒凉破败的死寂。白日里搬运工粗野的号子、货船进出的喧嚣,此刻全被雨声吞没。浑浊的河水在黑暗中翻涌,拍打着朽烂的木桩和石岸,发出沉闷空洞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淤泥腐烂的腥气,还有雨水也无法完全冲刷掉的血汗馊味。

雷烈抬手,做了一个无声下压的手势。身后两道灰影瞬间隐入一堆废弃的渔网和破木箱之后,如同融入了阴影本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沈墨轩,下巴朝前方雨幕中一片更深的阴影轮廓扬了扬。

沈墨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西岸河滩上,一大片歪斜倒塌的木架和半沉入泥水的破船残骸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如同怪兽骨骸般的船坞废墟。雨水冲刷着朽木和锈蚀的铁钉,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船坞最深处,紧挨着一堵布满裂缝、爬满枯藤的断墙,隐约可见一艘船体倾斜、几乎完全沉入岸滩淤泥中的旧船。船身大半没入水中,只余小半截腐朽的甲板和一根断裂的桅杆,如同绝望伸向黑暗天空的手臂,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那就是柳含烟所说的沉船!

雷烈打了个手势,四人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无声地散开,借着残垣断壁和堆积如山的垃圾的掩护,如同壁虎般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潜行。雷烈亲自带着沈墨轩,动作快如鬼魅,几个起落便已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沉船后方那堵断墙之下。

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腿爬上来。断墙的阴影浓重如墨,提供了绝佳的遮蔽。雷烈侧身,贴着冰冷粗糙、布满湿滑苔藓的断墙,朝沉船的方向指了指,眼神示意沈墨轩:目标就在那里。

沈墨轩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透过断墙一道巨大的裂缝,望向那艘死寂的沉船。

船身浸泡在浑浊的河水中,散发着浓烈的朽木和淤泥的恶臭。船舷一侧有个巨大的破洞,黑黢黢的,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借着远处码头昏黄灯光的微弱反射,以及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能勉强看到破洞下方,靠近吃水线的位置,似乎有一块与周围腐朽船板颜色略有差异的方形区域。那区域边缘的缝隙似乎被人为处理过,用污泥和苔藓做了些遮掩,但在沈墨轩刻意寻找的目光下,还是显出了不自然的痕迹。

夹层!货就在那里面!

就在这时,一阵深一脚浅一脚的踩水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嘟囔,从船坞入口的方向由远及近传来!

“妈的…这鬼天气…输得裤衩都没了…”一个含混而粗犷的声音在雨声中若隐若现,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怨气。

沈墨轩和雷烈瞬间将身体紧紧贴回冰冷的断墙之后,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点。雷烈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锋。

一个矮胖的身影,顶着个破斗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走了过来。他浑身湿透,走路摇摇晃晃,手里还拎着个空了大半的酒葫芦,正是柳含烟提到的那个看船人——癞头张!他显然刚从赌档输了个精光,又灌了一肚子烈酒泄愤。

癞头张骂骂咧咧地走到沉船附近,似乎想爬上船去避避雨。他醉眼朦胧地朝沉船方向瞥了一眼,脚步却因为泥泞湿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低声咒骂了几句,终究是嫌麻烦,加上醉意上涌,竟摇摇晃晃地转身,朝着船坞外不远处一个用破油布勉强搭起来的小窝棚走去,一头钻了进去。很快,窝棚里就响起了震天的鼾声。

机会!

雷烈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他对着远处隐藏的两个手下做了个“警戒”的手势,随即对沈墨轩一点头,自己则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冰冷的河水中,朝着沉船船体那个巨大的破洞潜游过去。他的动作迅捷而流畅,几乎没有带起多少水花,转眼便已抵达破洞边缘,灵巧地攀住腐朽的木缘,如同壁虎般钻了进去,消失在沉船内部的黑暗中。

沈墨轩紧贴在冰冷的断墙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粗糙的泥灰里。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漆黑的破洞上。时间在死寂和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窝棚里癞头张的鼾声如同破风箱,在雨幕里时断时续。

突然,沉船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木头被撬动的“嘎吱”声!声音在雨声的掩盖下几不可闻,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沈墨轩紧绷的神经!

紧接着,破洞内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强烈震惊意味的抽气声!是雷烈!

沈墨轩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了?里面有什么?!

他再也按捺不住,趁着雷烈发出声响、窝棚里鼾声依旧的瞬间,他也学着雷烈的样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刺骨的河水中,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激得他浑身一颤。他屏住呼吸,奋力划水,靠近破洞,攀住边缘,将头探了进去。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浓重的霉腐气如同陈年的裹尸布,死死捂住口鼻,其中又混杂着劣质药材特有的、刺鼻的苦腥味。船舱内部空间狭小,大半浸在浑浊的污水中,水面漂浮着厚厚的霉斑和腐烂的杂质。借着雷烈手中那枚小小火折子发出的微弱、跳跃的昏黄光芒,沈墨轩看到了舱底被撬开的一块厚实夹板下露出的景象。

下面并非全是药材!

几个同样打着“济世堂”封条的木箱歪斜地堆着,但其中一个箱子已经被雷烈粗暴地撬开盖子,露出里面令人触目惊心的内容:一堆灰褐色、黏糊糊、布满霉点和虫蛀孔洞的块状物,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息,正是柳含烟所说的劣质药材!

然而,更让沈墨轩头皮发麻的是,在这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箱旁边,赫然还散乱堆放着另外几样东西!几柄被污泥包裹、刃口却依旧闪着幽冷寒光的短柄斧!几捆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浓烈火油味的条状物!甚至,在火折子摇曳的光线下,一抹与周围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刺眼的银白色光芒,在污浊的水底淤泥中若隐若现!

雷烈的手,正颤抖着(沈墨轩从未想过这个如同钢铁铸就般的汉子也会有颤抖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从那污浊的淤泥里,抠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锭银子。

一锭在微弱火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沉重、诱人光泽的官银!

银锭的底部,两个深刻而清晰的篆体铭文,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沈墨轩和雷烈的眼底——

“赈灾”!

船舱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折子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污浊的空间里回荡。那“赈灾”二字,在摇曳的昏黄光线下,扭曲着,蠕动着,散发出令人血液冻结的恐怖气息。

雷烈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沈墨轩,那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立刻掐死眼前这个带来灾祸漩涡的年轻人的冲动!他抓着那锭冰冷官银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惨白,青筋暴起!

沈墨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劣药、凶器、火油…还有这该死的、指向滔天大罪的赈灾官银!这哪里是疤脸刘的私藏?这分明是足以将整个青州城都掀翻、将无数人头卷入铡刀下的惊天罪证!三爷…三爷他到底想干什么?!

“谁?!谁在那儿?!”

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如同炸雷般猛地撕裂了船坞的死寂!紧接着是窝棚被撞开的哗啦声和癞头张醉醺醺却又带着极度惊恐的脚步声,踉踉跄跄地朝着沉船方向冲来!

糟了!被发现了!

沈墨轩和雷烈瞳孔骤然收缩!雷烈反应快如闪电,一把将沈墨轩的头按低,同时“噗”地一声吹熄了手中的火折子!狭小的沉船舱底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只有癞头张越来越近、带着酒气和恐慌的骂声和踩水声。

“妈的!哪个王八羔子敢动三爷的货?!找死吗?!”

脚步声和水声已经到了破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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