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厅前考较
沈墨轩凝视着那幅残破不堪的巨幅山水,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这已远超技术范畴,近乎死局。孙师傅的刁难,赵先生的讥讽,周管家沉默的压力,如同无形枷锁,层层叠加。
直接应下,若失败,万劫不复。当场退缩,则前功尽弃,再无踏入苏府的可能。
电光火石间,沈墨轩做出了决断。他并未直接回答能否修复,而是转向周管家,拱手沉声道:“周管家,此画受损之重,确为小子平生仅见。历代修复痕迹叠加,病灶深重,非一蹴而就可解。小子不敢妄言必定成功,但若蒙信任,愿竭尽所能,仔细探查病灶根源,尝试拟定一个周全之策,再行下手。修复之道,首重‘诊断’,不知可否容小子先近距离细观此画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番话,既未露怯,也未夸口,而是摆出了极度谨慎、专业负责的态度,将“修复”的承诺,巧妙转化为先行“探查”的请求。如此一来,进退皆有余地。
周管家眼中精光一闪,似是意外,又似是欣赏。这年轻人,倒是滑溜,没被轻易架在火上烤。
孙师傅却嗤笑一声:“探查?老夫看了半月有余,病灶明摆着,还有什么可探的?莫非沈公子另有高见?”
那赵先生也摇扇轻笑:“是啊,莫非沈公子这‘探查’之法,也如那‘吸附’之法一般,是某种不传之秘?”
面对再次袭来的刁难,沈墨轩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凛。这两人,是铁了心要把他逼到墙角。他正欲开口,周管家却先说话了。
“沈公子言之有理。慎重总是好的。”周管家淡淡道,算是认可了沈墨轩的请求,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既是要探查病因,论症下药,不妨集思广益。府中尚有几位清客相公,于书画、金石、文史之上皆有涉猎。恰巧今日他们正在偏厅弈棋论画,不如请沈公子移步,先将此画情形与诸位相公说道一番,听听各位的高见,或许对公子探查病灶有所裨益。”
语气虽是商量,但行动却不容置疑。周管家已侧身做出“请”的手势。
沈墨轩心下雪亮:修复是假,考教是真!苏府岂会因市井传言就轻易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寒门学子动手处理如此珍贵的古画?这偏厅之会,才是真正的门槛!那几位清客相公,便是主考。
“谨遵管家安排。”沈墨轩不动声色,点头应下。他知道,这一关,必须过。
孙师傅和赵先生对视一眼,嘴角皆露出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沈墨轩随着周管家离开这处敞轩,再次穿行于曲折回廊。这一次,他被引向了一处更为雅致的偏厅。尚未入内,已听得里面传来隐约的谈笑声和落子之音。
步入厅内,只见厅中布置清雅,焚着淡淡的香。四五位文人打扮的男子正围坐在一张棋案旁,或观棋,或品茗,年龄多在三十至五十之间,衣着气质皆是不凡,显然是苏府供养的资深清客,地位远非赵先生那种可比。
见周管家引着一个陌生年轻人进来,众人皆停下交谈,目光投来,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
周管家略一拱手,笑道:“打扰诸位相公雅兴了。这位是沈墨轩沈公子,于古画修复一道颇有见解。府中那幅‘雪景寒林图’破损多年,主人一直挂心。听闻沈公子有新法,故特请来一试。修复之前,先请沈公子与诸位说说画作情形,也听听诸位相公的高见。”
一番话,既说明了来意,又将沈墨轩推到了台前。
一位身着藏蓝直裰、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放下茶盏,打量了沈墨轩几眼,开口道:“哦?便是昨日在东大街墨韵斋施展妙手的那位年轻人?果然英雄出少年。不知沈公子师承哪位装裱修复大家?” 此问看似平常,实则是探其根脚。若无师承,便是野路子,难登大雅之堂。
沈墨轩从容应答:“回先生话,小子并无师承。只是自幼喜好此道,多看了几本杂书,自行揣摩了些许粗浅法子,不敢称‘大家’。”
众人闻言,眼中轻视之色稍浓。无师自通?多半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狐禅。
另一位微胖的白面文士笑道:“自行揣摩便能得此妙法?沈公子倒是天资过人。却不知公子对那‘雪景寒林图’如何看?可知其来历笔墨?” 此问直指核心,考校的是书画鉴赏的基本功。若连画作本身都说不清楚,谈何修复?
沈墨轩心知肉戏来了,凝神答道:“小子方才仅粗略观之。若未看错,此画绢素古旧,笔意苍茫浑厚,山石皴法似兼披麻与斧劈之意,气象肃穆寒荒,颇有五代北宋之交北派山水遗风。然画上无款无印,小子不敢妄断具体出自何人之手。”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既点出了画风特点,又谨慎地保持了不确定,显得稳重。
那清癯文士点了点头:“眼力倒还不差。此画历来被认为是李成传派之作,虽无确证,然精绝之处,确非凡品。可惜……”他摇头叹息。
此时,一位一直沉默不语、专注于棋局的老者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沈公子昨日所用‘吸附’之法,闻所未闻。却不知此法源于何典?原理为何?” 这个问题极为刁钻,直接质疑他方法的正统性和理论依据。
沈墨轩早有准备,答道:“回老先生,此法并非源于典籍,乃是小子偶见民间工匠处理精细织物污渍时,用极细陶土粉末吸附油污,由此触类旁通,想到或可用于书画清洗。原理便是利用极细矿物粉末间的微小孔隙所产生的吸附之力,将污垢从中引出,而非以水、酸等物强行溶解,以免伤及画心根本。所谓‘引污出绢’,而非‘驱污离绢’。”
他巧妙地将现代科学原理转化为古人能理解的“吸附之力”和“引”的概念,并借“民间工匠”之口,增加了说服力,避免被视为无根之木。
那老者闻言,沉吟片刻,竟微微颔首:“‘引’而非‘驱’…倒有几分道理。”
然而,考试并未结束。另一位年轻些的清客忽然发难:“沈公子既博览杂书,想必亦通文史。此画所绘雪景寒林,意境高古。不知公子可曾读过《林泉高致》?对此画中‘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意,有何见解?” 这是将话题从技术引向了理论修养和文人雅趣,若答不好,便显得俗气,只会技术不懂艺术。
沈墨轩略一思索,坦然道:“郭熙先生的《林泉高致》,小子仰慕已久,惜未能得窥全豹,仅知片段。小子以为,画中‘可游、可居’,并非真邀人入画居住,而是画者胸有丘壑,笔墨间自然流露出的一种生机与宜居之感,令观者心神向往。而此幅‘雪景寒林’,寒气凛冽,人迹罕至,侧重‘可望’而‘不可居’,营造的是一种静谧、荒寒、乃至肃穆的意境,令人望之而心静神凝,亦是另一种高妙境界。修复此画,非但要恢复其笔墨形迹,更需尽力保全这份独特的荒寒意境,若因修复而使其变得温润热闹,便是失败了。”
他避开了深奥的引经据典,从直观感受出发,结合画作本身特点阐述,反而显得真切,并且巧妙地将话题拉回到了修复的原则上。
几位清客相公闻言,皆露出些许讶色。这番见解,虽非引经据典的学究之言,却另辟蹊径,直指核心,尤其最后一句关于修复原则的话,更是显出了对画作神韵的重视,非一般匠人所能言。
那微胖文士却不依不饶,似乎非要压过沈墨轩一头,又问道:“沈公子谈意境,未免空泛。我且问你,此画历经多次拙劣修复,补绢、补色杂乱不堪,你若动手,首要之务为何?具体如何操作?可能保证不伤及原画分毫?” 问题愈发具体尖锐,直指操作细节,暗藏陷阱。
沈墨轩心知对方是在找茬,若详细说明,极易被抓住话柄攻击。他沉吟道:“首要之务,绝非动手,而是‘辨’。需借助侧光、透光,仔细分辨历代修复痕迹的层次、所用材料,以及原画绢素、颜料的当前状态。尤其是那些拙劣的补色,需判断其与底层原色的结合程度,以及其本身稳定性。若贸然去除,极易带下原色,或导致更复杂的晕染。小子需根据探查结果,调配针对性试剂,可能需先加固,再分离,过程绝非一日之功,亦无绝对‘不伤分毫’之法,唯有将风险降至最低。具体操作,须得见过实物,仔细探查后,方能拟定细则,此刻空谈,无异于纸上谈兵。”
他再次强调“探查”的重要性,并将操作细节模糊化,归于“针对性试剂”和“根据情况而定”,既显专业谨慎,又避开了对方的陷阱。
那胖文士被噎了一下,一时找不到话来驳斥,毕竟沈墨轩句句在理,且滴水不漏。
偏厅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几位清客相公交换着眼神,这个年轻人,比他们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他看似谦逊,回答也未必引经据典、华丽高深,但每每都能抓住关键,思路清晰,逻辑严谨,尤其那种立足于实际操作和风险的谨慎态度,让他们这些习惯于清谈议论的文人,一时难以找到继续攻讦的切入点。
周管家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在沈墨轩和几位清客之间流转,面无表情。
孙师傅和赵先生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和意外。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僵持时刻,偏厅内侧,一扇原本虚掩着的、绘着淡雅山水的紫檀木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极柔的咳嗽声。
声音虽轻,却让厅内所有人瞬间神情一肃,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那扇屏风,连周管家都微微挺直了背脊。
紧接着,一个清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淡威仪的女子声音,从屏风后缓缓传出:
“诸位先生博学,考较得甚是精彩。不过,听这位小哥所言,倒似句句踏实,并非空泛之辈。既然他对修复此画如此谨慎,强调探查为先,诸位又已问过一轮,何不……”
声音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随后继续道:
“……就让他先去看画呢?成败与否,终须动手方知。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厅寂然。
所有清客,包括那位最初发问的清癯文士和咄咄逼人的胖文士,皆面露恭敬之色,微微垂首,竟无一人出声反驳或质疑。
周管家立刻躬身,应道:“是,谨遵吩咐。”
沈墨轩心中巨震,目光猛地投向那扇精美的屏风。
屏风之后,有人!
而且,听这语气,看众人的反应,此人在苏府的地位,绝对非同一般!
她是谁?为何会在此处旁听?她又听去了多少?
她出声为自己解围,是单纯觉得有理,还是另有用意?
一瞬间,无数疑问涌上沈墨轩心头。他原本以为闯过的是清客相公们的考较关,却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决策者,或许一直就隐匿在侧,冷眼旁观!
那屏风后的女子,轻飘飘一句话,便打破了僵局,也将他推向了一个更深不可测的境地。
屏风后身份高贵的女子一言定音,沈墨轩终于获得接触古画的机会。但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是福是祸?那女子为何帮他?真正的修复即将开始,面对那千疮百孔的巨作,沈墨轩的第一步探查又会发现什么意想不到的隐情?屏风后的目光,是否会一直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