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藏书楼暗潮
周管家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冰锥刺入沈墨轩刚刚稍暖的心口。交由二爷苏承宗管辖?这无异于羊入虎口,方才在苏老太爷书房中勉强过关的些微轻松感瞬间荡然无存。
他沉默地跟着周管家,穿过数重院落,走向苏府西侧一片更为僻静的角落。沿途景致渐趋朴素,人迹罕至,唯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反而更添几分幽寂与压抑。
一座三层的古朴木楼出现在眼前,飞檐翘角,瓦楞间生着些许青苔,匾额上“涵虚楼”三字已略显黯淡,显然久未精心打理。这里便是苏府的藏书楼,此刻在沈墨轩眼中,却像一座精致的囚笼。
“沈公子,便是此处了。”周管家在楼前停步,语气依旧公式化,“楼内藏书书画皆需整理编目,具体事宜,二爷稍后会派人来与公子交接。公子日常起居就在楼后不远处的后罩房,一日三餐会有人送来。若无要事,还请公子安心在此楼内做事,勿要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府中贵人。”
句句是安排,句句是限制。沈墨轩垂眸应道:“沈某明白,有劳周管家。”
周管家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留下沈墨轩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楼前。
他深吸一口带着陈旧书卷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悠长的声响,在空寂中格外刺耳。门内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密密麻麻排满了书籍,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浩如烟海的藏书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沧桑与知识的厚重气息,却也带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冷清。
沈墨轩沿着书架间的狭窄通道缓缓行走,手指拂过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心中稍感慰藉。无论处境如何艰难,知识与书籍总是他能暂时栖身的避风港。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
约莫半个时辰后,藏书楼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仆役服饰、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憨厚却眼神闪烁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桌案和文房四宝的小厮。
“您就是沈公子吧?”那男子上前,脸上堆起略显局促的笑容,躬身行礼,“小的名叫赵贵,二爷吩咐了,今后就在这藏书楼里听候公子差遣,给您打个下手。”
沈墨轩目光微凝。赵贵?苏承宗派来的人。说是助手,监视的意味不言而喻。
“有劳赵贵兄弟了。”沈墨轩面色不变,温和回应。
小厮们摆好桌案文具便退下了。赵贵搓着手,嘿嘿笑道:“公子您看,这楼里书多得吓人,好些都几十年没人动过了,灰大得很。咱们先从哪儿开始?”
沈墨轩扫视一眼浩瀚书海,沉吟道:“不急于整理书籍。听闻楼内亦有书画收藏,书画娇贵,更易损毁,不如先从此处着手清点查验,若有破损,也好及时处理。”
他选择先处理书画,既是本职,也更易发现问题——无论是自然损毁,还是人为陷阱。
赵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连忙点头:“哎呦,还是公子想得周到!书画都收在东边那几个大樟木箱和楠木柜里,小的这就带您去。”
两人来到藏书楼东侧,果然见几个硕大的箱柜陈列于此。打开其中一个樟木箱,一股更浓的樟脑与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层层叠叠放着许多卷轴。
沈墨轩戴上自备的细棉布手套,小心翼翼取出一卷,在赵贵搬来的长案上缓缓展开。
是一幅明代佚名山水小品,笔法尚可,但保存状况不佳,画心有多处折痕和微小的虫蛀。
沈墨轩仔细检查,并用纸笔记录其名称(如有题款)、尺寸、材质、破损情况。赵贵在一旁看着,时不时递个工具,动作却总是慢半拍,眼神时常飘忽,似乎对沈墨轩的专业操作并不感兴趣,更像是在观察他本人。
一连检查了几幅,皆是些普通藏品,虽有破损,但皆属自然老化或保管不当所致。
沈墨轩并未放松警惕。他知道,苏承宗既然把他安排到这里,绝不会风平浪静。
果然,当他打开一个标注着“宋元杂卷”的楠木柜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柜中之物显然比外面箱子的更为珍贵。他取出一幅绢本设色花鸟图,看风格应是南宋院体画风。展开到一半时,沈墨轩的动作骤然停顿,眼神微微一凝。
在画心左下角,一处原本空白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这划痕颜色极浅,若非他眼力过人且检查得极其仔细,几乎无法察觉。这绝非自然磨损或旧伤,分明是近期被人用极尖锐的物体刻意划上去的!
他不动声色,继续将画完全展开,仔细检查其他地方,再无类似痕迹。唯有这一处,像是某种标记。
沈墨轩心中警铃大作。他面上依旧平静,仔细记录了这幅画的状况,包括那处细微划痕,但并未声张,仿佛只是记录了一个普通的瑕疵。
他将画小心卷好放回,又取出另一幅书法手卷。这是元代一位不大有名但风格独特的文人的草书。展开查验,在引首处一块裱绫的接缝附近,他发现了一小点极其不显眼的、新鲜的墨点!这墨点色泽黑亮,与周围古旧的墨色和裱绫颜色格格不入,像是刚刚滴落上去不久,并且被人试图擦拭却未完全擦净!
又是人为的新损!
沈墨轩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针对他的陷阱!有人提前在这些相对珍贵的书画上做了不易察觉的手脚,只等他这个“负责人”接手后,这些“新伤”便会算到他的头上!届时,一个“损坏府中珍藏”的罪名,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好毒辣的手段!藏在浩瀚书海和看似枯燥的整理工作之中,令人防不胜防!
赵贵在一旁打着哈欠,似乎毫无所觉。但沈墨轩知道,这个看似憨拙的“助手”,极有可能就是执行者,至少是知情者和监视者!
他强压下心中的寒意和怒火,继续不动声色地检查、记录。接下来,他又在另外两幅画上发现了类似的人为毁损痕迹,手法隐蔽,但目的明确。
他将所有发现都暗自牢记在心,并在记录册上用自己的方式做了极隐蔽的标记,表面看来却只是详尽的破损记录。
时间在压抑而沉默的检查中流逝。午后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
沈墨轩感到一丝疲惫,他直起身,对赵贵道:“赵贵兄弟,我去那边书架看看有无相关着录书籍可做参考,你在此稍歇片刻。”
赵贵正靠着一个箱子打盹,闻言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沈墨轩转身走向深处的一排书架,这里光线更为昏暗。他并非真要去查找资料,只是想暂时远离赵贵的视线,让自己冷静思考对策。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书架上层那些蒙尘的旧籍时,目光忽然被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吸引。
那并非一本规整放置的书,而是一本薄薄的、没有封面、纸张发黄卷边的小册子,像是被人随意塞在了两本厚厚的地理志之间,只露出一角。
鬼使神差地,沈墨轩踮起脚,将其抽了出来。
册子入手很轻,纸张粗糙。他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这上面记载的并非经史子集,也不是诗词歌赋,而是一种极其隐秘的……联络暗号、密写药水配方以及一些看似零碎实则敏感的前朝宫廷轶事片段!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书籍,而是一本……禁书!或者说,是前朝某个隐秘组织遗留的册子!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苏家藏书楼?还被人如此随意地塞在这种角落?
是无意遗落?还是……又一个陷阱?!
一个比书画损坏更致命、更凶险的陷阱!
若是在他整理期间“发现”了这本禁书,甚至被人“无意间”撞破他正在翻阅此物……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届时就不是损坏财物那么简单了,而是牵扯到政治立场、前朝余孽这类足以抄家灭族的重罪!
沈墨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那本薄册子的手,瞬间沁出了冷汗。
他猛地抬头,警惕地看向赵贵的方向。赵贵依旧在打盹,似乎毫无察觉。
沈墨轩的心脏狂跳起来。
怎么办?
立刻放回去?假装没看见? 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