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文会扬名
三日后,傍晚时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准时停在沈墨轩暂住的小巷口。车帘掀开,依旧是侍女碧荷那张带着精明笑意的脸。
“沈公子,请。”
沈墨轩今日换上了一身较为体面的月白色长衫,虽非绫罗绸缎,但浆洗得干净挺括,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面容间的书卷气与历经风霜磨砺出的沉稳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气质。他朝碧荷微微颔首,从容登车。
马车粼粼,穿过逐渐亮起灯火的长街,驶向汴京权贵聚居的城东。越往东行,街面越发宽阔整洁,两旁高门大院林立,朱门紧闭,石狮肃穆,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与距离感。
苏府,便坐落在这片区域的核心。马车并未走正门,而是绕至一侧的角门而入。这细微之处,也显露出苏芷瑶此次邀请的“非正式”性质,既给了他接触上层圈子的机会,又未曾给予过高的礼遇,分寸拿捏得极准。
角门内早有仆役等候,引着沈墨轩穿过几重精巧的庭院回廊。但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流水,掩映其间,虽已入秋,园中菊花开得正盛,晚风送来阵阵清雅馥郁的香气。与城南市井的喧嚣、贡院附近的紧张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积淀已久的奢华与从容。
文会设在府内一处临水的敞轩——漱玉轩。轩内早已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数十名身着各色华服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或坐或立,低声谈笑。空气中混合着茶香、酒香、墨香以及名贵熏香的复杂气味。
沈墨轩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面容陌生,衣着普通,在满堂锦绣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只有少数几道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审视与好奇,随即又移开。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很快便看到了几个熟悉或眼熟的身影。主位附近,坐着一位气质清冷、容貌与苏芷瑶有几分相似但更显成熟的少女,想必就是苏家大小姐苏清雪,她正与身旁一位官员模样的老者低声交谈,并未看向他这边。而在另一侧,他赫然看到了陈砚舟!这位铁面御史竟也出席了文会,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品着茶,与周围轻松的氛围显得有些疏离。
苏芷瑶则如穿花蝴蝶般,周旋于几个年轻士子之间,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恰好与沈墨轩的目光对上。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却并未立刻过来,显然是要他自己先应对场面。
沈墨轩心领神会,自顾自寻了个靠近角落、不那么起眼的位置坐下,自有侍女奉上香茗点心。他安静地听着周围的谈论,内容多是诗词歌赋、经义文章,偶尔也涉及朝中趣闻、南北风物,气氛看似风雅和谐。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酒过三巡,诗兴渐酣之际,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片表面的和谐。
发言者是一名坐在陈砚舟不远处的瘦高士子,身着太学生服,面色带着几分刻意的高傲。他似乎是之前联名上书反对“墨轩阁”的士子之一。
“……说到这经世致用,晚生近来却听闻一桩奇事。”那士子将话题引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沈墨轩所在的角落,“竟有商贾之流,将心思动到了科考之上,弄出些所谓‘奇巧’之物,美其名曰‘便民利举’,实则哗众取宠,蛊惑士心,引得诸多学子不务正业,追逐外物,甚至惹出官司风波,玷污斯文!不知诸位先生对此等行径,有何高见?”
话音落下,轩内顿时一静。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沈墨轩。有好奇,有玩味,有鄙夷,也有几分期待。苏芷瑶端起茶杯,掩住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陈砚舟依旧面无表情,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焦点,瞬间聚集到了沈墨轩身上。
这是文会上常见的发难,用风雅包裹着锋芒。若应对不当,便会成为全场笑柄,先前积累的些许名声也将毁于一旦。
沈墨轩缓缓放下茶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站起身,对着发难的士子以及全场众人拱了拱手,神色从容,不见丝毫慌乱。
“这位兄台所言之事,沈某恰有耳闻。”他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甚至,沈某便是兄台口中那位‘蛊惑士心’的商贾。”
他坦然承认,反倒让一些准备看他笑话的人愣了一下。
那太学生也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一时语塞。
沈墨轩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道:“然,沈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兄台及诸位。圣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农夫欲得丰收,需有锋利的锄犁;匠人欲成佳作,需有合手的工具。为何到了我辈读书人身上,欲在关乎前程命运的科考中全力以赴,准备一些便于书写、利于保存食物、提供稳定光亮的用具,便成了‘不务正业’、‘追逐外物’?”
他引用的经典恰到好处,将自身的商业行为拔高到了“善其事,利其器”的层面。
那太学生脸色微变,强辩道:“强词夺理!科考重在文章道德,岂能与农夫匠人相提并论?心浮气躁,追逐外物,便是舍本逐末!”
“兄台此言差矣。”沈墨轩目光平静,语气却愈发沉稳有力,“科考固然重在文章道德,然三日场屋,号舍艰辛,亦是事实。若因考篮颠簸而墨污试卷,因食物腐坏而饥馑难耐,因灯火昏暗而损及目力,这些琐碎之苦,难道不正是分散心神、影响发挥的‘末’吗?排除这些干扰,使学子能心无旁骛,专注于经义文章本身,难道不正是为了更好的彰显‘本’吗?”
他环视全场,看到一些官员和士子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沈某所为,并非鼓励学子耽于享乐,而是体恤其艰辛,助其排除不必要的干扰。所制考篮,结构清晰,绝无暗格,反更便于官差查验,此非维持秩序为何?所供食物,力求洁净耐存,只为保障学子身体无恙,此非爱护士子为何?租赁之法,惠及寒门,使其能与富家子弟享有相近条件,此非体现朝廷广纳贤才、不论出身的本意为何?”
他连发数问,句句在理,逻辑严密,将对方扣下的“蛊惑士心”、“玷污斯文”等大帽子一一驳斥,并将其行为与“维持秩序”、“爱护士子”、“朝廷本意”等正面价值挂钩。
“至于惹出官司风波……”沈墨轩看向陈砚舟的方向,微微躬身,“此前蒙监察御史陈大人教诲,沈某深知需谨言慎行,恪守规矩。沈某一直秉承此念,所售之物,皆在科场规矩之内,绝无逾越。若因有人恶意中伤、甚至雇凶砸店而惹出风波,这过错,难道该算在力求合规经营的沈某头上吗?”
他这番话,既回应了质疑,又 subtly 点出了自己遭受的不公,赢得了不少同情。尤其是最后关于“雇凶砸店”的暗示,让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士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那个学生被他驳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
轩内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许多原本对沈墨轩抱有偏见或轻视的人,此刻都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个青衫落魄的年轻人。他的从容气度,清晰逻辑,以及引经据典的能力,都远超一个普通商贾的范畴。
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抚须点头,开口道:“后生之言,不无道理。‘利其器’以‘善其事’,古有明训。若能于规矩之内,为学子提供些许便利,使其能更专注于学问本身,倒也算是一桩善举。”
这老者似乎颇有声望,他一带头,立刻有几名开明派的官员和名士出声附和。
“不错,只要不违科场规矩,便利学子,有何不可?”
“总比某些人只知空谈清议,却无实际作为要好。”
舆论的风向,在沈墨轩一番有理有据的辩驳下,悄然发生了转变。
苏芷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彩。沈墨轩的表现,超出了她的预期。他不仅成功化解了危机,更借此机会,在汴京的上层圈子中,初步树立了一个有思想、有胆识、能言善辩的形象。
那发难的太学生悻悻坐下,不再言语。
文会继续进行,但众人看向沈墨轩的目光,已然不同。期间,竟有几位士子和一名官员主动过来与他交谈,询问考篮的细节,甚至有人表示家中或有相关需求。
沈墨轩宠辱不惊,应对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
当文会接近尾声,宾客开始陆续告辞时,沈墨轩也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他未曾预料到的人,向他走了过来。
正是监察御史陈砚舟。
陈砚舟的脸色依旧严肃,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走到沈墨轩面前,目光如常锐利。
周围尚未离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动作,好奇地望过来。苏芷瑶也停下了与旁人的交谈,看似不经意地关注着这边。
沈墨轩心中微凛,面上依旧平静,拱手道:“陈大人。”
陈砚舟没有绕圈子,直接开口,问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沈墨轩在内的问题:
“你那个考篮,固定毛笔的卡槽,角度是如何计算的?为何能确保颠簸时不倾覆,取用时又足够便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