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一声轻响,仿佛是某个古老生物的关节在沉睡中被惊醒。
随着档案员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微微用力,第一只铁柜的柜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铁锈与陈腐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被压缩了三十年的沉默,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苏霓站在一米开外,目光锐利如鹰。
她没有去触碰那些泛黄的牛皮纸袋,只是静静地看着。
赵小芸的镜头紧随其后,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但苏霓示意她保持距离,不要干扰档案员的工作。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紧张感。
第一批解封的,是代号为“风筝”的系列监控报告。
每一份都详尽记录了某个特定人物在特定时间段的言行举止,从与谁通了电话,到在公园的长椅上停留了多久。
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无孔不入的审视,让在场的年轻实习生们不寒而栗。
然而,当档案员从最底层抽出一份用红色粗线捆扎的独立文件夹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文件夹的牛皮纸封面已经脆化,但上面用宋体加粗印刷的八个大字却依旧触目惊心——《舆情风险人物分级名录》。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内部绝密,严禁外传。
苏霓心头一跳,走上前,亲自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
解开红线,翻开第一页。
一份精心设计的表格映入眼帘。
名单按照风险等级,被清晰地划分为红、黄、蓝三级。
蓝色是“需关注”,黄色是“需引导”,而红色,则是刺眼的“需管控”。
每一级下面,又细分出不同档位。
苏霓的指尖从那些名字上缓缓划过。
她看到了那个因在大学课堂上朗诵自己创作的长诗而被停课的诗人,他的风险等级是“红色二级”,处理建议是“限制公开发表渠道,内部批判教育”。
她看到了那个因承包的土地被强占而屡次上访的中学教师,他的风险等级是“红色一级”,处理建议是“调离教学岗位,纳入重点稳控名单”。
她还看到了那位代表个体户群体,在听证会上直言税收政策不公的商贩,同样是“红色一级”,处理建议是“审查其商业往来,压缩其经营空间”。
名单上,红色一级,共计十七人。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被强行扭转的人生。
苏霓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页一页地翻阅下去。
当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页最末尾的那个名字上时,她的指尖猛地顿住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
林素芬。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
在许文澜的身世调查中,这个名字是所有线索的起点,也是终点。
而在“林素芬”这个名字后面,备注一栏里,用钢笔手写着一行冰冷的蝇头小楷:“热衷于组织青年诗会,其作品在青年群体中流传甚广,思想内容具有煽动性。建议:限制其子女的社会流动性,以降低潜在的代际影响风险。”
“限制其子女的社会流动性……”
苏霓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
原来如此。
原来许文澜那份堪称完美的领养手续,那快得异乎寻常的审批流程,其根源竟在这里。
那不是一次充满巧合的“合规”收养,而是一场精心策划、自上而下的“风险剥离”。
她不是被“领养”,而是被“移除”了。
那个瞬间,苏霓终于明白了许文澜眼中那种深藏的、与年龄不符的疏离感的来源。
那是一种从生命之初就被强行切断根系的飘零。
当晚,园区主楼顶层的会议室灯火通明,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苏霓将那份《名录》的复印件放在桌子中央。
陆承安和唐主编的脸色都异常凝重。
陆承安戴上老花镜,一页页翻得极其仔细,他没有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处理建议,而是专注于文件的格式、签章和流程。
许久,他才抬起头,沉声道:“这份名录,没有任何司法机关的备案和签发痕迹。所有的审批流程,都停留在行政系统内部。苏霓,如果你将它公开,我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历史问题,而是直接挑战了‘行政权力边界’这个最根本、最敏感的议题。这会是一场地震。”
唐主编则从另一个角度补充道:“而且是会波及当下的地震。”他指着文件末尾一连串的签批姓名,“我粗略看了看,当年在这上面签字的、批示的,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如今依然身居高位,甚至更高。一旦曝光,这就不是揭露历史,而是政治清算。我们会被瞬间碾碎。”
会议室陷入了死寂。
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而室内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空气。
苏霓盯着那份名单,目光在“林素芬”和那十七个“红色一级”的名字之间来回移动。
良久,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我不公布任何一个名字呢?”
陆承安和唐主编同时一愣。
“我们不点名,不道姓。”苏霓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迅速画了起来,“我们只公布这份名录的存在,公布它的分类逻辑,公布‘红黄蓝’三色标签的定义,公布那些荒谬绝伦的‘处理建议’。”
她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画出一个个代表人物的方框,又用线条将它们与“监控”、“调离”、“限制子女”等关键词连接起来,形成一张触目惊心的关系网。
“我们不点火,”苏霓放下笔,看着两人,一字一句道,“我们只让所有人,都看见那个一直在冒黑烟的烟囱。”
第二天,《听见昨天》栏目官网和所有合作平台,同步上线了一部名为《编号0713》的特别短片。
全片时长只有五分钟,没有任何一张人脸,没有任何一个真实姓名。
画面是大量的空镜头:一页被撕碎又被小心翼翼粘合起来的诗稿,静静地躺在蒙尘的书桌上;一双样式老旧的红色小皮鞋,孤零零地摆在空无一物的床下;一扇常年紧闭的窗户,窗外是四季更迭,窗内却永远是凝固的昏暗。
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中性化的旁白,用最克制的语调,讲述着一个故事。
“……她曾是‘红色一级风险人物’,编号0713。只因为她写的诗,在年轻人中传阅。她的丈夫,一位优秀的工程师,被调往偏远的三线工厂。她刚满三岁的女儿,被鉴定为‘不适宜在原生家庭成长’,由组织出面,送交他人抚养……”
短片没有控诉,没有煽情,只是冷静地陈述。
结尾,黑色的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两行白色的小字:
“你听过她的声音吗?”
“你记得她的编号吗?”
二十四小时内,“编号0713”这串冰冷的数字,像一颗引爆舆论的深水炸弹,冲上了江城本地所有社交平台的热搜榜首。
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谜题,一个让无数人在深夜辗转反侧的追问。
许文澜是在第二天下午主动找到苏霓办公室的。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苏姐,”她将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上正是《编号0713》的暂停画面,“我知道0713是谁。”
苏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不叫0713,她叫舒曼。是我生母林素芬同批下放的文艺青年。”许文澜的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后来,她疯了。整整十年,她总是在街头逢人就背《致橡树》,一遍又一遍。”
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某个幽深的回忆。
“我进入民政系统后,第一个接触的‘历史遗留特殊档案’,就是她的。是我……亲手在她的材料上,写下了‘精神状态不稳定,不具备独立抚养能力’的最终审查意见。”
苏霓的心猛地一沉。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捉弄的女人,既是体制的受害者,又是体制的执行者。
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责备或安慰的话,只是轻声问:“你想为她做点什么吗?”
许文澜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迷茫和挣扎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束清晰的火焰。
“我想去精神病院见她。我想……替她读完那首她总也背不完的诗。”
行动在第三天下午展开。
赵小芸带着一台小型设备,在疗养院外围拍摄纪实片段。
苏霓则以“民政局回访家属”的名义,带着许文澜进入了那栋白色的建筑。
在疗养院最安静的角落,她们见到了舒曼。
曾经那个写出过热烈诗篇的女人,如今已经彻底失语,只是蜷缩在椅子上,像个孩子一样,机械地、无意识地前后摇晃着身体。
阳光透过铁栅栏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文澜缓缓在她面前蹲下,没有触碰她,只是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轻声念诵起来。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老妇人依旧在摇晃,毫无反应。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许文澜的声音开始颤抖,但她努力控制着。
在另一面,一扇用于观察的单向玻璃背后,老张没有开启任何主光源,只是将摄像机的感光度调到最高,对准了老妇人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爱——”许文澜深吸一口气,念出了舒曼当年在街头从未能完整背出的最后一段,“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老妇人摇晃的身体,突然停止了。
她那双早已浑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里,一滴浑浊的泪,没有任何征兆地,缓缓滑落下来,滴落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
镜头里,老张只录下了那一声微不可闻、却又重如千钧的抽泣。
回程的车上,许文澜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直到车子即将驶入园区大门时,她忽然开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颤抖,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
“苏姐,明天,我想去一趟民政局。”
苏霓侧头看她。
“我想去把‘许文澜’这三个字,从我的户籍上,正式注销掉。”
苏霓看到,她眼中所有的挣扎、迷茫和痛苦,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也就在此刻,苏霓的手机响了。是陆承安。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凝重:“苏霓,出事了。省纪委刚刚下发通知,成立了一个‘历史行政行为合规性回溯小组’,第一件事,就是点名要调阅我们正在整理的‘禁声年代’全部原始资料。明天一早,人就到。”
苏霓握着电话,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车子正好经过园区里那片旧建筑区,那座因年久失修而被列入拆迁计划的老礼堂,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
“原来最深的牢笼,不是那个锁住人的地方,而是那个让人以为自己本该被锁的地方。”
她的目光,在那座即将被夷为平地的老礼堂上久久停留。
烟囱已经升起,那么,那些被压抑了三十年的回声,又该在何处奏响?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种子,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那座废墟,在她的瞳孔里,开始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