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小时,像一场漫长的发烧,整座城市都在滚烫的电波中呓语。
当时钟的指针划过最后一秒,那道从虚无中诞生的声音,Fm 0.0,戛然而止。
空气中仿佛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空洞,无数刚刚习惯了陪伴的耳朵,瞬间陷入了死寂。
第三天清晨,太阳尚未刺穿笼罩城市的薄雾,市广电监测站的执法车就已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几名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手持一份冰冷的公文,敲响了苏霓的门。
“擅自占用无线电频率,扰乱公共通讯秩序,”为首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公事公办地宣读,“责令立即停播,设备予以暂扣,并接受进一步调查。”
工作室里,赵小芸和几个年轻的志愿者熬得双眼通红,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愤怒。
老张默默地拔掉最后一根电源线,仪器的指示灯一盏盏熄灭,如同他们刚刚点燃的希望。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苏霓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沮丧或抵抗。
她平静地接过那份处罚通知,甚至礼貌地对执法人员说了一句:“辛苦了。”
就在执法人员以为事情将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时,苏霓转身,对着早已闻讯赶来的几家媒体记者,投下了一颗真正的炸弹。
“我们接受处罚,”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根据相关法规,被罚没的资产应进行价值评估。因此,我们要求,依法公开拍卖本次‘Fm 0.0’七十二小时的播出权。”
现场一片哗然。
记者们的闪光灯瞬间爆闪,将苏霓冷静的面庞照得雪亮。
她从容不迫地从身后拿出一块白板,上面是用红蓝两色马克笔绘制的明细表。
“根据第三方数据监测,本次播出在七十二小时内,有效覆盖人群约一百二十七万。参照本市广播广告的现行平均千人成本,这段‘非法声波’的市场价值,保守估计,不低于四百八十万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震惊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是国有无线电频谱资源,那么它所创造的价值,理应通过公开市场来确认。我们请求主管部门,对这段价值四百八十万的声音,进行公开竞拍。否则,擅自销毁,就是国有资产的巨大流失。”
话音未落,网络上已经炸开了锅。
#非法声波值480万#的话题以病毒般的速度冲上热搜。
同一时间,在城市另一端的律师事务所里,陆承安彻夜未眠。
他眼下的乌青比夜色更浓,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一份名为《关于非注册媒体内容资产处置的法律建议》的文件刚刚定稿。
他没有引用新闻法或言论自由条款,那些都是空谈。
他剑走偏锋,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的命门——国有资产流失追责条款。
“若主管部门不予估值即销毁证据,等同于默认公共表达的价值为零,这是对公共频谱资源的渎职行为,将造成事实上的国有资产流失。”他将这份建议书的核心观点提炼出来,发给了苏霓。
在他的远程指导下,苏霓将一份完整的质询案副本,通过特殊渠道递交到了市人大几位代表的手中。
第二天,在一次内部会议上,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大代表看似不经意地发问:“我很好奇,一段能影响上百万市民的声音,到底值多少钱?广电的同志们,有没有算过这笔账?”
一石激起千层浪。
次日,市纪检部门的电话就打到了广电局长的办公室,要求他们就“涉嫌国有资产处置不当”的问题,出具一份详细的书面说明。
原本气势汹汹的处罚,瞬间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就在官方陷入被动与沉默的当口,赵小芸的奇思妙想,为这场博弈点燃了第二把火。
她熬了一个通宵,在朋友的帮助下,紧急上线了一个名为“声音赎买计划”的众筹页面。
“Fm 0.0播出的七十二小时,共计二十五万九千二百秒。现在,你可以出资一元,认领其中一秒。你买下的,不只是一秒钟的声音,更是我们共同的回忆,和不让它消失的权利。”
计划上线仅半小时,服务器就因访问量过大而一度瘫痪。
无数人涌入这个简陋的页面,用一块钱、十块钱、一百块钱,赎买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秒钟。
有人在留言区写下:“我买下了那段老编辑哽咽的瞬间。”有人说:“我买下了那个女孩在电话里说‘妈妈我想你’的那一秒。”
十二小时后,总额四百八十万的秒数,全部售罄。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笔交易,来自本市一位低调的民营企业家。
他豪掷十万元,买下了最贵的一秒,用途只有一个——循环播放他女儿用稚嫩童声朗诵的《少年中国说》片段:“少年强则国强!”
每一笔交易完成后,页面都会自动生成一张电子证书,上面印着一行滚烫的字:“感谢你,你买下的不是时间,是不让它消失的权利。”这张证书的截图,成了那一天社交网络上最流行的“勋章”。
另一边,老张则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更为古典的抗议。
他将七十二小时的全部录音,精心地整理出来,联系了一家小作坊,刻录成了黑胶唱片,限量发行九百九十九套。
唱片被命名为——《静音溢价》。
在唱片粗糙的牛皮纸封底,老张用钢笔写下了一句短语:“有些声音,越禁止,越昂贵。”
首批三百套唱片,没有一套流入市场。
他按照一份名单,将它们一一打包,附上了一份详细的“成本核算附件”,寄送给了各级宣传系统、广电体系的领导干部。
一周后,他收到了唯一一封回信,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一枚模糊的邮戳。
信纸是泛黄的稿纸,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三十年前我也想过这么干,可惜没胆。谢谢你们。”
风暴的中心,还有许文澜。
她从母亲那尘封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三十万元的银行转账凭证,时间正是母亲因报道矿难被单位开除后的第二个月。
凭证的备注栏里,写着“离职补偿”。
她瞬间明白了,这就是母亲当年收到的“封口费”。
以此为样本,她发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建立了一个名为“沉默成本数据库”的网站。
她和一群志愿者,开始秘密统计近二十年来,地方媒体因“敏感报道”而被离职、开除的人员名单,以及他们获得的那些名目各异的“补偿金”——那些隐含在数字背后的“闭嘴溢价”。
当这个数据库以可视化的形式发布在网络上时,舆论彻底哗然。
那一张张盘根错节的图表,如同一幅城市沉默的病理切片图,清晰地展示出,为了维持表面的和谐,这个系统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
无数人惊骇地发现:“原来我们早就在为沉默买单!”
很快,多位当年被迫离职的媒体人联名,要求税务部门对这些以“补偿金”名义发放的“封口费”进行稽查,核实相关单位与个人是否存在偷税漏税行为。
一把火,从言论的边界,烧到了经济的底线。
深夜,苏霓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匿名短信,号码无法追踪。
“上级决定,默认你们的存在,但永不认证。”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巨大。
没有胜利的欢呼,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妥协。
这意味着,他们赢得了喘息的空间,但也永远无法走进那道象征着“合法”的大门。
苏霓看着短信,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又了然的微笑。
她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扔到一旁,转头对正在整理众筹款项的赵小芸说:“小芸,准备一下,我们来办个奖。”
赵小芸一愣:“什么奖?”
“第一届非正式传媒奖。”苏霓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奖项名称我都想好了,比如,‘最佳自我审查奖’‘最坚韧替补主持奖’‘年度静音贡献奖’……”
颁奖典礼的地点,定在了市郊一座废弃多年的电视演播厅。
他们用众筹得来的部分款项,简单修缮了场地。
邀请函通过加密邮件,发给了那些在数据库里留下名字的、被遗忘的媒体人,以及所有参与了“声音赎买计划”的普通人。
邀请函的最后一行,这样写道:“获奖者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的名单上,但他们的名字,会永远留在人们的耳朵里。”
而在更远的城郊,一座嗡嗡作响的变电站旁,老张正戴着老花镜,满头大汗地调试着一台崭新的柴油发电机。
发电机连接着一辆被改装过的中型货车,车厢里,精密的广播设备已经安装完毕。
车身被喷上了崭新的涂装,上面印着四个大字——“流动真相号”。
环省巡播,即将启程。
颁奖典礼的前夜,整座城市暗流涌动。
没人知道,苏霓团队不仅租下了那个废弃的演播厅,还通过各种渠道,以不同公司的名义,在同一时间段预定了全市十几家大型酒店的会议室。
这些会议室的预定用途五花八门,有的是商业培训,有的是产品发布会,有的甚至是婚庆彩排。
夜深了,工作人员悄悄将投影设备和网络直播接收器搬进这些空无一人的会议室。
冰冷的屏幕,如同一个个黑色的镜面,静静地倒映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等待着一个共同的信号,一个即将同步点亮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