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的指针刚刚划过晚上十点,江城电视台的导播间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突兀的电话铃声划破,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像是被瞬间点燃的鞭炮,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滚烫的声浪。
“热线……热线被打爆了!”年轻的接线员手忙脚乱,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颤抖。
屏幕上,《街巷烟火》的片尾曲刚刚结束,滚动的字幕旁,是节目组留下的互动热线。
而此刻,这十条线路无一空闲,后台的留言板更是以每秒数十条的速度疯狂刷新。
“我爸就是菜贩子,我看哭了,谢谢你们!”
“这才是我们老百姓看得懂的电视!那些明星真人秀早看腻了!”
“求求你们多拍点这样的故事,我们身边到处都是老陈!”
每一条留言都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烙印在总控室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些曾经质疑、嘲讽、冷眼旁观的目光,此刻都化为了震惊和错愕。
他们无法理解,一个没有明星,没有剧本,甚至连灯光都打得粗糙的“土味”纪录片,如何能在播出当晚就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
苏霓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张卫东”三个字。
“苏霓!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电话那头,张卫东的声音兴奋得几乎要破音,“台长刚刚亲自打电话给我,说要给你加奖金!破格加奖金!整个台里都炸了!”
苏霓的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双总是清冷如水的眼眸里,终于透出一丝暖意。
“张哥,替我谢谢台长。”
“你应得的!这笔奖金……”
“不用奖我,”苏霓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把这笔钱,一分不少地投进‘青年创客计划’第一期的训练营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张卫东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敬佩:“我明白了。”
一周后,江城电视台一间闲置许久的会议室被重新启用。
墙上用红色卡纸贴着几个大字——“青年创客计划”第一期训练营。
十二名年轻人局促地坐在台下,他们的眼神里,好奇、怀疑、兴奋与自卑交织在一起。
这里有刚满二十岁就辍学搞自媒体的少年,视频最高播放量不过几千;有在工厂广播站工作了五年,声音条件极佳却只会念通告的播音员;还有在社区文化站负责组织老年合唱团,满脑子想法却被“流程”捆住手脚的干事。
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不起眼的微尘,因为苏霓的一纸招募令,被吹拂到了同一个屋檐下。
苏霓走上简陋的讲台,没有开场白,没有讲大道理。
她只是打开了投影仪。
画面晃动,是一段隐藏摄像机拍摄的影像。
地点是电视台的选题评审会。
一位资历深厚、发际线堪忧的编导正翘着二郎腿,对着一份文件嗤之以鼻:“《街巷烟火》?凌晨四点的菜贩子?这种土得掉渣的题材,拍出来给谁看?现在的观众要看的是光鲜亮丽,是梦想,不是这种底层挣扎的苦情戏。我敢打赌,收视率绝对破不了0.5,简直是浪费资源。”
画面里,嘲笑声和附和声清晰可闻。
台下的十二名学员,脸色瞬间变了。
有人涨红了脸,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则不安地低下了头。
这番话,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内心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
苏霓关掉投影,室内一片死寂。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声音清冷而有力:“他们说你们不行,说你们关注的东西上不了台面,只是因为一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他们害怕,怕你们实在太行了。”
轰的一声,像是一道惊雷在众人脑海中炸开!
那些被压抑的、被否定的、不被理解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为眼底炙热燃烧的火焰。
课程第三天,第一个难题不期而至。
学员刘晓慧负责的选题《修车铺里的诗》,主人公是一位在城郊开了三十年修车铺、写了半辈子诗的老工人。
这是一个绝佳的题材,粗粝的生活与浪漫的诗意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张力。
然而,当拍摄团队兴致勃勃地扛着设备上门时,却被老工人的妻子和儿子拦在了门外。
“不拍!我们不拍!”老工人的儿子,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态度却异常坚决,“我爸就是个修车的,写几句歪诗是他自己瞎琢磨,你们这么一拍,全城都知道了,别人怎么看我?我正在准备考公务员,政审的时候要是觉得我们家成分复杂怎么办?你们这是影响我的前途!”
团队成员轮番上阵,磨破了嘴皮,对方依旧油盐不进。
刘晓慧急得快要哭出来,只能无奈地打电话向苏霓求助。
下午三点,日头正毒。
苏霓独自一人来到了那间叮当作响的修车铺前。
老工人的妻子端了盆水“哐当”一声泼在门口,摆明了不欢迎。
苏霓没有上前,没有争辩,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马路对面,隔着一条满是油污的巷道,看着那个在铁皮屋下佝偻着身子、用粗糙的手指拧紧螺丝的老人。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像一尊雕塑,任凭尘土飞扬,汗湿后背。
终于,老人的妻子忍不住了,走出来没好气地问:“你到底想干嘛?”
苏霓的目光越过她,望向屋里的老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您丈夫写的每一首诗,都是在替这个时代,记下一本日记。”
话音落下,那个一直埋头干活的老工人,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抬起头,满是油污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晶亮。
他扔下手里的扳手,走到妻子面前,用一种近乎恳求的、沙哑的声音说:“让他们拍吧。”
老人的妻子看着丈夫眼中从未有过的光芒,再看看马路对面那个站得笔直的年轻女人,最终,长叹一声,含着泪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城东最高档的写字楼里,陆承安的律师事务所内,一场针对“青年创客计划”的法律体系搭建也在同步推进。
“这是《原创内容权益确认书》。”陆承安将一份文件推到苏霓面前,镜片后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我已经为每一位学员都准备好了。文件明确规定,所有在训练营期间创作的作品,包括创意、脚本、成片,其完整的着作权、版权,都归创作者本人所有。”
苏霓有些意外:“那我们呢?”
“平台,”陆承安指着其中一条,“享有自作品完成之日起,为期三年的独家优先合作权和代理运营权。三年之后,他们可以自由选择任何合作方。”
他看着苏霓,解释道:“我们要做的,不是趁他们羽翼未丰时收编人才,而是要从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才华,是值钱的,是受法律保护的。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挺直腰杆走路。”
苏霓看着陆承安,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她知道,这个男人不仅在为她的事业保驾护航,更是在维护她那份理想主义的内核。
一个月后,训练营结业汇报。
六支风格迥异的纪实短片在临时搭建的幕布上轮番播放。
当刘晓慧团队的《修车铺里的诗》出现在屏幕上时,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镜头里,斑驳的墙壁,油腻的工具,和一个布满老茧的手掌。
那个修车的老工人,对着镜头,用浓重的口音,一字一句地念着自己写的诗:
“铁皮屋漏雨,心却亮堂。
焊枪烫出光,照见远方。”
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有一种千钧之重的力量,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坐在评委席末位的张卫东,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对着身边的节目部主任大声说道:“这个系列!我要了!下周的黄金档,给我腾出十五分钟,我要放这个系列试播!”
庆功宴设在电视台附近的一家大排档。
啤酒瓶碰撞,烧烤的烟火气缭绕。
一个平时最沉默寡言的学员喝多了,突然红着眼圈,哽咽着说:“我从小到大,家里人、老师,没有一个人说过我能成事……他们都说我瞎折腾……”
喧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苏霓端起酒杯,缓缓起身。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今天起,记住一句话,”她的声音清澈而坚定,传遍了小小的角落,“你们不是来蹭光的,也不是来追光的。”
她举起酒杯,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激动的脸。
“你们,就是光。”
夜风穿过老旧办公楼的窗缝,吹动了墙上那张手写的标语——“平民纪实联盟”。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城西最高级的律师事务所里,陆承安关掉了电脑,却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
封面上,一行字在台灯下泛着沉静的光:《文化传播合伙企业设立可行性报告》。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他知道,这场由苏霓点燃的风暴,其真正的风暴眼,正在悄然转移。
电视屏幕上的热议仅仅是个开始,当那些被点亮的光汇聚在一起,它们将要撬动的,远不止是小小的收视率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