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芸冲进指挥中心时,手里攥着一张画满箭头的草图,眼睛亮得像烧着了火。
“苏总!我们得把‘影子人事库’变成活的!”她一开口就是那种不容反驳的笃定,“不是让人看档案,而是让他们走进去——用地图定位事件,用时间轴串联真相,用人际网络扒出隐藏的因果链。”
苏霓正站在监控墙前,指尖轻轻划过那条刚刚突破五百零一万访问量的曲线。
她没回头,只淡淡问:“交互式时间轴?”
“对!”赵小芸把草图拍在操作台上,“用户输入一个地名,就能看到这个地方三十年来所有被删改、被中断、被掩盖的影像节点。点击任何一个点,自动弹出当时的新闻稿、内部会议纪要、甚至街头采访录音——如果有的话。”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我还想加个功能……叫‘沉默指数’。”
苏霓终于转过身来。
“纵轴是同期媒体内容删除率,横轴是年份。每当曲线陡升,系统自动对比当年出台的相关宣传管理条例原文。”赵小芸语速飞快,“这不是为了煽动情绪,是为了让普通人自己看懂:哪一年嘴最紧,哪一年问题最多。数字不会撒谎。”
空气静了一瞬。
然后,苏霓笑了。
不是那种应付场合的微笑,而是真正被打动后的锋利笑意,像刀锋出鞘。
“你这个想法,”她说,“会让很多人睡不着觉。”
但她立刻下令:“技术组全体待命,优先级最高。我要这个‘沉默指数’上线前三天,内部完成十轮压力测试。不能出任何漏洞——我们要做的是照妖镜,不是靶子。”
命令下达后,苏霓却没有离开。
她在老张上传的Yx001号磁带页面停留许久,指尖轻点播放键,再次听了一遍那个农民在麦堆前哽咽的声音:“账在哪?谁来给我们看看?”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他们不再只是保存记忆的人。
他们在为沉默铸造骨骼,现在,还要给它安上牙齿。
三天后,高书记悄然现身声浪传媒地下通道入口。
他穿着旧风衣,提着一只不起眼的公文包,像是怕被人认出来。
会面地点选在隔离会议室,无监控、无录音、信号屏蔽。
“中央某部委正在起草《历史媒体资料抢救工程方案》。”他开门见山,“你们的‘影子人事库’,成了参考模板。”
苏霓端坐不动,只轻轻搅动咖啡勺。
“好事。”她点头,“但您特意来谈,说明有‘但是’。”
高书记苦笑:“草案里设了‘内容安全预审机制’——所有进入国家档案体系的材料,必须经过三级审查。”
“筛选性留存。”苏霓冷笑,“换句话说,还是谁有权,谁决定什么是‘该留的’。”
房间里一时寂静。
良久,她抬起头,目光如刃:“我可以合作。声浪提供技术框架、采集标准、元数据规范,甚至培训团队。但我们有一个前提——数据库物理隔离。不联网,不归口,调阅权限仅限于第三方学术机构实名申请,且全程留痕。”
“钥匙?”高书记眯起眼。
“我们交方法,”苏霓一字一顿,“不能交钥匙。”
高书记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叹道:“你知道吗?我年轻时也说过类似的话。结果呢?十年沉寂。你现在走的这条路,比我想过的还要狠。”
“我不是想当英雄。”苏霓站起身,走到窗边,“我只是不想再让一个老张,三十年后才敢寄出一盒磁带。”
凌晨两点十七分,警报突响。
许文澜第一时间锁定异常请求:Ip来自省委纪律审查专项组,凭证齐全,申请调取Yx001磁带的公证副本——正是那段农民问责直播的原始影像。
“合法。”她看向苏霓,“要不要放行?”
苏霓却靠在门框上,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口:“延迟二十四小时。”
“什么?可他们是正式公函……”
“那就让他们等通知。”苏霓走进编辑间,打开专业剪辑台,“反正我们也常等他们的通知,不是吗?”
她开始录制视频。镜头前的她戴着白手套,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请注意:本影像属一级保护资料。播放环境温度应控制在18-22摄氏度,湿度40%-55%。禁止使用非无尘手套触碰存储介质。每次读取前后需填写《使用日志》,并由两名以上工作人员签字确认……”
一条条规程,细致到令人发指。
“既然他们要拿走,”她对着镜头微笑,“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而在城郊某处停车场,“流动真相号”缓缓启动。
这辆改装过的卫星转播车,车身印着一行小字:“听见看不见的声音”。
它即将驶向下一座县城,车顶铁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把出鞘的刀。
同一时刻,老张坐在空荡荡的培训室里,面前摊开着二十份学员作业。
画面粗糙,叙事生涩,但每一帧都带着泥土的气息和真实的颤抖。
他一根根翻看,嘴角微微扬起。
明天,这里将迎来第一批结业学员。
凌晨的雾气还未散尽,老张教室的铁门被推开时,发出一声钝响,像是某种仪式的钟声。
十七个年轻人鱼贯而入,肩上扛着摄像机,衣服沾着工地的灰、菜市场的泥、城中村小巷的雨水。
他们眼神疲惫却亮得惊人,像刚从一场漫长的暗夜突围而出。
桌上摆着二十卷崭新的空白磁带,银色外壳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老张站在讲台前,没穿西装,只套了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手里捏着一份名单。
他没念名字,也没说恭喜,只是沙哑地开口:“你们拍的东西,别存电脑,别传云端,就录在这上面。哪天信号全断了,还能用电池放给人看。”
空气一静。
有人低头看着那卷磁带,手指微微发抖。
有个女孩悄悄抹了眼角——她刚拍完父亲在建筑工地摔伤后,包工头撕毁协议的那一夜;另一个男生攥紧了拳头,他跟了三个月的农民工子弟学校,昨天终于收到教育局“暂不纳入划片”的红头文件。
老张把第一卷磁带放进一个学生手里,动作轻得像交付骨灰盒。
“记住,”他说,“机器会坏,平台会关,但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播,真相就不会死。”
没有掌声,没有人说话。
他们默默接过磁带,仿佛接过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誓约。
三小时后,十七台肩扛摄像机同时启动,镜头对准城乡接合部斑驳的围墙、锈蚀的铁门、贴满补习班广告的小卖部。
孩子们背着破旧书包穿过施工围挡去上学,校门口写着“外来人员子女须自备学籍担保函”。
一个母亲跪在区教育局窗口外,手里举着儿子的奖状,声音嘶哑:“他拿了全市作文一等奖……就不能算个人吗?”
画面颤抖,却坚定地记录着。
与此同时,陆承安坐在律师事务所顶层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城市初升的霓虹。
他面前摊开一叠匿名邮件打印稿,来自全国各地:
“我们按照您手册里写的,在申报材料第13页添加了‘本项目由火星移民局联合支持’的虚假信息,审批科盖章通过了——这算不算默示认可?”
“社区微电影被搁置了三个月,我们故意在备案表上写错导演的出生年份(写成1880年),结果盖章下发了——是不是程序已经成立?”
他嘴角微扬,指尖轻敲桌面。
这些基层创作者,竟真的把他在《非注册制片人法律自救指南》里埋下的“程序倒逼法”玩出了花样。
不是被动等待审批,而是主动设局,迫使体制露出漏洞——一旦对方疏于审查,便可以用逻辑进行反制,主张事实生效。
他调出数据库,开始整理案例。
每一起案例都像一枚子弹,精准地击中行政惰性的软肋。
他准备将它们汇编成一本更系统的《民间制片战术指南》,不署名,只留下方法。
他知道,真正的力量不在法庭,而在无数人手中举起的镜头。
当天深夜,赵小芸在监控后台发现异常流量峰值。
“姐,”她拨通苏霓的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在过去48小时内,《方法论共享池》里的‘舆情发酵模型’被批量下载了372次,Ip地址遍布16个省份。奇怪的是……这些账号后续的行为完全不同。有的用它组织宠物殡葬维权,有的拿去进行健身房退费联名,甚至还有小区业主要用它对抗物业涨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苏霓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锋利的穿透力。
“说明他们真的懂了。”她说,“不是学习我们做什么,而是学习我们怎么思考。”
赵小芸愣住了。
“我们教的从来不是套路,”苏霓的声音低沉下来,“而是思维的扳机。现在,有人扣动了它。”
第二天清晨,声浪传媒内网悄然上线了一款新工具——【行动路径AI生成器】。
用户只需输入议题关键词,系统就会基于历史成功案例库,自动匹配传播节奏、风险节点、突破口选择和舆论锚点,生成一张动态图谱。
第一个试用者是一位乡村教师,议题是“留守儿童心理辅导资源缺失”。
五分钟后,他的屏幕上跳出一份完整的方案,包括媒体投放顺序、政策引用依据、情感叙事结构建议,甚至还有地方政协提案模板。
他盯着看了十分钟,眼眶红了。
而此刻,在某栋老旧居民楼的阁间里,许文澜正凝视着一行代码。
屏幕左下角,一个未命名项目正在编译。
目录名为:无声铃_v0.1。
她敲下最后一行指令,回车。
黑色终端闪过一串绿色字符:
语义分析模块加载完成
历史压制案例匹配引擎启动
匿名上报通道加密层级:三级
她靠向椅背,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轻说了句:
“该装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