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暂停期已进入最后十二小时,巨大的压力如乌云般笼罩在“记忆方舟”核心团队的每一个人心头。
技术部负责人脸色煞白,几乎是哀求着:“苏总,恢复吧!再不恢复,用户流失就不可逆了!我们先上线一部分无关痛痒的内容,起码让平台活过来!”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附和:“没错,先稳住基本盘,舆论的事我们慢慢公关。现在是生死关头,不能再赌了!”
争论声此起彼伏,焦虑的情绪像病毒一样在房间里蔓延。
“安静。”
苏霓的声音不大,却仿佛自带一种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她环视一圈,目光平静而锐利,最后落在墙上的倒计时上。
那鲜红的数字,不再是催命的符咒,反倒像一把即将淬火的利刃。
“恢复,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技术部听令,立刻筛选所有青少年口述项目中,主题为‘日常生活记忆’的内容。记住,只要这个主题。”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苏霓没有理会他们的不解,继续下达指令:“筛选标准有三:第一,剔除一切可能涉及公共人物、历史争议和社会冲突的片段。第二,进行深度脱敏,人名、地名全部模糊化处理。第三,将这些筛选后的口述素材,全部集中到一个新开的专题页,名字就叫‘我家的饭桌’。”
“我家的饭桌?”有人失声念了出来,语气里满是荒诞。
在这种风口浪尖,他们不选择宏大叙事,不为自己辩解,反而要去搞一个家长里短的专题?
“奶奶第一次用电饭锅,把插头插进了咸菜坛子;爸爸年轻时偷骑邻居家的二八大杠,结果连人带车摔进了稻田;妈妈说她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苏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我们要让人看见这些,看见最真实的烟火气。”
她站起身,双手撑在会议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危机公关不是乞求,是引导。当所有人都等着我们解释火药从哪来的时候,我们偏要让他们闻到饭菜的香气。我们要让人看见烟火气,而不是等着别人找火药味。”
话音落定,满室寂静。
之前还焦躁不安的众人,此刻眼中只剩下震撼。
“我明白了。”陆承安第一个打破沉默,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釜底抽薪,更要借力打力。苏霓,你主内,我主外。”
他没有多言,立刻转身走出会议室,拨通了一个加密电话。
电话那头,是国内一位长期关注文化政策、极具分量的人大代表。
“周代表,打扰您了。关于口述史教育的社会价值,我这里有一份最新的白皮书简报……”陆承安的语速极快,但逻辑清晰无比,“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一个孩子开始追问自己爷爷奶奶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追问家族三代人的职业变迁时,他们对那些宏大的国家叙事的理解,才真正开始具象化,才有了温度。”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陆承安适时地补充道:“我给您邮箱发了一份附件,是燕京一所重点中学的学生们完成的‘家庭三代职业变迁图谱’。从农民、工人到工程师、程序员,几十个家庭的缩影,比任何报告都更有说服力。”
“有点意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把材料发来我看看。”
与此同时,在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被称为“数字幽灵”的许文澜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那片被拦截下来的攻击流量,在她手中不再是一堆杂乱的数据,而是一幅逐渐清晰的“信息收割网络拓扑图”。
无数条数据流向汇聚成一个狰狞的数字蜘蛛网,中心节点赫然指向一家位于华中省份的地方舆情公司。
“找到你了。”许文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没有选择直接曝光这家公司,那太粗暴,也容易被反咬一口。
她将复杂的技术分析报告一分为三,隐去所有指向性信息,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网络安全专家”的口吻,飞快地写出了三篇科普文章。
《谁在监听普通人的回忆?》
《口述史平台为何成数据靶场?》
《你的讲述,可能已被打包出售》
三篇文章,三个不同的角度,却共同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她没有犹豫,将稿件分别投给了三家用户群体完全不同、但公信力极高的主流科技媒体。
她要做的,不是一场复仇,而是一场全民范围的“安全教育”。
另一边,运营负责人赵小芸已经召集了整个推广团队。
她深知,要冲淡社交网络上的负面情绪,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海量的正面内容进行覆盖。
“所有人注意,立刻发起‘晒一张老照片,讲一分钟家事’线上活动!”赵小芸的声音充满力量,“规则很简单,上传一张非敏感的家庭老照片,配上一段不超过一分钟的语音讲述。关键在于算法!”
她指向屏幕上的后台推荐模型:“调整所有推荐权重,把流量优先倾斜给带有‘妈妈’‘爸爸’‘爷爷奶奶’‘故乡’这些关键词的温情内容。我要让所有用户,在打开任何社交软件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
一夜之间,风向悄然逆转。
“我妈藏了三十年的结婚证,今天才翻出来给我看,原来她年轻时这么美。”
“翻到我爸退伍时的火车票,从北疆到江南,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漫长也最激动的一段旅程。”
“这是我爷爷的劳模奖章,他说那时候能换半扇猪肉,但他没舍得,一直挂在墙上。”
这些带着岁月温度的帖子,配上略带杂音却无比真诚的语音,如同一股股暖流,迅速冲上了各大同城热搜榜。
原本紧张对峙的舆论场,被这种朴素的情感力量瞬间冲淡,变得柔软而温情。
就在团队各显神通之时,基金会负责人林晚的私人邮箱被塞爆了。
数十封来自全国各地基层档案馆、文化馆的邮件纷至沓来。
信中内容大同小异:当地宣传部门突然高度重视“民间记忆采集”,要求他们立刻上报类似学生访谈的项目,并旁敲侧击地询问,能否借用“记忆方舟”的方法论和访谈模板。
林晚瞬间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起草了一份统一回复:“基础框架与方法论可以共享,但为确保口述史采集过程符合伦理规范,保护受访者权益,贵单位需签署一份《口述史采集方法论使用协议》。”
这份协议,不仅规范了操作流程,更重要的是,它将“记忆方舟”的伦理标准,变成了一份具有法律效应的契约。
短短两天之内,林晚的邮箱里便回收了63份盖着红章的有效协议。
一张无形的、以“记忆方舟”为核心的行业标准网络,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悄然铺开。
风暴的中心,苏霓接到了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邀请她参加一场小范围的闭门政策研讨会。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严肃。
在流程的最后,主持人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一个问题:“苏总,‘记忆方舟’项目非常有价值,但也面临着巨大的风险。有没有考虑过,为了更好地保护这些珍贵的国民记忆,将平台整体移交,由国资来运营?”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霓身上。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苏霓却笑了,笑容坦然而从容:“一棵树,如果连根拔起,哪怕立刻种进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里,它也可能会枯死。因为它的根系已经适应了原来的水土,它的每一片叶子都习惯了原来的风。”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声音变得柔和却坚定:“但我们很乐意把这棵树的种子,无偿地分享出去,让它在更多、更广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散会后,夜色已深,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陆承安开着车,神色凝重地对副驾的苏霓说:“刚才你在会上的发言,被录音了。我猜,最晚明天,你那段‘树与种子’的比喻,就会传遍所有相关人士的耳朵。”
苏霓没有回答。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雨水冲刷着路灯的光晕,街边几株银杏树的枝头,已经冒出了点点鲜嫩的新叶,在雨中轻轻摇曳,充满了不可遏制的生命力。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陆承安,又像是在告诉自己:“那就让他们听听,风是怎么穿过叶子的。”
回到灯火通明的办公室,空气中残余的紧张感已被一种全新的、蓬勃的生机所取代。
苏霓看着屏幕上滚动的热搜话题、邮箱里不断增加的协议回执、科技媒体上引发热议的深度文章他们撒下的种子,比想象中更快地得到了回应。
现在,是时候让这些散落各处的嫩芽,汇聚成一片新的森林了。
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下了总机键,声音沉静而有力。
“通知所有核心成员,三十分钟后,到一号会议室。”
“新芽,该破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