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严知归来的第三日,便褪去舟车劳顿的疲惫,换上了簇新的正五品官服,精神抖擞地前往户部衙门报到。
手续办得自然顺利,他的新职是户部郎中,直接划归到了陈知礼手下。
陈知礼见到他,没有过多虚礼,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眼下衙门里积压的公务如同小山高,尤其是关乎钱粮度支之事,处处捉襟见肘,实在是伤脑筋的很。
国库空虚,各地税银迟迟不能足额上缴,可边防、河工、官员俸禄、宗室开支……哪一项不是吞金巨兽?
如今战事停歇尚且如此艰难,万一……万一哪处边境再起烽烟,或是境内有天灾人祸,这捉襟见肘的财政,如何支撑?
如果记忆没有错,两年了,西南那片烟瘴之地便会燃重新起战火,断断续续,一打就是好几年……。
而且此后多年,大珩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总有一些天灾难避,想到这里,他心头更是一阵发紧。
方严知上午刚办完手续后,稍微熟悉了一下环境,下午便主动寻到了陈知礼的值室。
值室内陈设简单,除了书案、书架、待客的桌椅,便是堆满了各类卷宗文书。
陈知礼正伏案疾书,眉头紧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方严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方大人来了,快请坐。”陈知礼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方严知拱手行礼后,在对面坐下,见陈知礼面色不佳,关切道:“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若有下官能效劳之处,但请吩咐。”
陈知礼苦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难题?如今这户部,何处不是难题?最难的,便是这个。”
他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压低声音,“方大人,不瞒你说,眼下已经快十一月了,距离年底盘账、预备明年预算,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多月。
我这心里……焦急得很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各地用度却一分不能少,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乱子。”
方严知神色一凛,他虽初来,但也深知财政乃一国之本,闻言肃然道:“陈大人忧国忧民,下官敬佩。
有事您尽管吩咐,下官必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陈知礼心中微暖。
他们两辈子相交,深知彼此品性,方严知这话绝非虚言。
他不再绕圈子,从书案一侧拿起一叠厚厚的、写满了字的纸张,递了过去。
“方大人,你我知交,客套话便不说了。
这几个月,我查阅了无数卷宗,费尽心思,倒是琢磨出几个或许能开源节流、提振民生的点子,都整理在这里了。
只是,这些都还只是纸上谈兵,不知到底能有几分把握,实施起来又会遇到多少阻力。
你先看看,我们参详参详。”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认真:“我的想法是,农、商必须一把抓,双管齐下!
农事是根本,但周期长,见效慢,很多措施需等到明年开春才能推行,比如推广良种、兴修小型水利、采用新法子等等。
但年底前也并非无事可做,比如,可以着手改良一批农具,让工部配合,打造样品,开春前分发到一些皇庄或官田试用;
再比如,可以利用冬闲,组织人手推广更有效的沤肥之法,为春耕蓄力。”
他顿了顿:“至于商嘛,动作可以更快些!现在就可以动起来。
我想明日就跟尚书大人商量,先筹建几个官督商办、或者干脆由朝廷主导的工坊。
比如,集中生产一些军中急需又耗资巨大的被服、兵器零部件;
或者,利用南方运来的廉价棉纱,开办织布工坊,产出比民间更质优价廉的布匹,一部分供应军中,一部分投入市场,既可平抑布价,又能为国库增收。
还有我想出来的白糖、纸张方子,这些工坊若能顺利建起,招募流民工匠,明年上半年就能甩开膀子大干,争取在夏税之前就能见到些收益,缓解燃眉之急。”
方严知接过那厚厚一叠纸,起初还带着初阅公文的平常心,但看着看着,他的神色就变了。
他坐姿不由自主地挺直,目光紧紧黏在纸页上,越翻越快,时而凝神细思,时而面露惊异,甚至连陈大人也不叫了:
“知礼,你这些…我觉得都是可行,只是这些方子 你都献出来吗?这些可能都是生金蛋的老母鸡。”
陈知礼浅笑:“陈家日子能过,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再说,有国才有家,没什么不能舍出去的。”
方严知又翻过几页:“还有这生产军械部件的想法……若能推行,不仅效率大增,损耗降低,战时补给也更为便捷!这些之前一直是皇商在做……这思路前所未有!”
他快速浏览着关于筹建工坊、改良农具、推广沤肥技术、甚至如何与民间商人合作、如何定立章程防止贪腐等一条条清晰又大胆的设想,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涌动。
这些方案并非空中楼阁,而是结合了当前国情,既有短期见效的猛药,也有着眼长远的良方。
“知礼!”方严知忍不住再次抬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这些若真能推行下去,何愁国库不丰,民生不阜?
你……你真是……”他想说“深谋远虑”,又觉得不足以形容手中这份计划书的份量。
陈知礼见他如此反应,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他知道方严知眼界极高,能让他如此动容,说明自己的思路至少大方向是对的。
他摆摆手,苦笑道:“方兄,你先别急着夸我。
这些都还只是草案,其中细节漏洞必然不少,推行起来更是千难万难。
尚书大人那里应该不难通过,但上面会不会都准还是难说,毕竟一动手就是有支出。
还有,这工坊一开,不知要挡了多少人的财路;这农具改良、沤肥推广,又需要地方官吏真心配合,否则就是一纸空文。
我找你来,就是想借你之才,一同将这些想法完善,并思量如何一步步落到实处。”
方严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珍重地将那叠纸收好,双手递过去:“陈大人,您放心!我是您的属下,此事又利国利民,我方严知定当义不容辞!
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闯上一闯!我们这就开始,逐条推敲,务必拿出一份能说服部堂、甚至能上达天听的详实章程来!”
窗外,秋风萧瑟。
而室内,却因这满腔的热忱与担当,显得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