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休整和那点冷硬的食物带来的能量,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洒下几滴水,很快就被烈日蒸发殆尽。
连长的大手一挥,命令干脆利落:“全体注意!继续前进,目标——山顶!”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沉重地踏上山路。
就在刚才众人埋头啃馒头、剥鸡蛋的间隙,后勤部的几位干事如同战场上的“隐形画师”,悄无声息地在队伍中穿梭。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动作迅速地,在相隔着十来个人的新兵背后——
准确地说,是在他们背包外侧那个晃荡小黄盆的盆底上,“啪”地贴上了一张鲜艳的红纸。
红纸上,用遒劲有力的黑色毛笔字写着醒目的口号。
阳光正好,视野开阔。
蜿蜒的队伍如同两条灰绿色的长蛇,在苍茫的群山翠色间向上蠕动。
远处,是洗练般纯净的蔚蓝天空,无穷无尽、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构成了一幅宏大却也单调的背景。
当队伍行进到一个相对陡峭的坡段,前面的战友因为身体前倾得厉害,背包也随之倾斜。
就在这一瞬间,后方的新兵目光不经意扫过前方晃动的小黄盆——
“哎?快看背后!”有人低呼出声。
只见清一流背后那个原本只是明黄色的脸盆底部,赫然显露出两行火焰般跳动的红黑大字: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摸爬滚打锻精兵,千锤百炼造英雄!
字迹遒劲,充满力量,在阳光和绿色背景的映衬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所有看到它的新兵眼底!
“看!我前面那个也有!”
“这边也有!‘练练练,练为战!’”
“还有这个‘当兵不怕苦,怕苦不当兵!’……”
惊呼声和低念声在沉闷的行军队伍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一个个贴着标语的小黄盆,像是一面面微型战鼓,随着战士们沉重的步伐上下跳动,将那些滚烫的文字撞入每个人的视线和心坎里。
疲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无声的宣言冲淡了一瞬,一股混杂着热血和被“盯上”的、不服输的劲儿在队伍中悄然滋生。
“兄弟们!加把劲啊!”王大力适时地吼了一嗓子。
“对!掉皮掉肉不掉队啊!”四班的新兵们跟着响应,声音比刚才有力了不少。
相互间的眼神交流也多了份鼓励和较劲的意味。
口号或许朴素,但在精疲力竭、前路漫漫的时刻,这种可视化的集体宣誓,就是一种无声却有力的鞭策,推动着脚步继续向上。
太阳铆足了劲儿,越爬越高,毫不留情地将热力倾泻下来。
清晨爬山时那沁骨的寒意和“烂白菜”般的蔫巴感,如同被阳光彻底蒸发。
此刻,新兵们只感觉到一个字:热!
脑袋被毫无遮挡的烈日烘烤着,像是顶着一个持续加温的小火炉。
脸颊被晒得滚烫、发红,汗水刚冒出来就被蒸发,留下薄薄一层盐渍。
后背更是重灾区!
那捆扎得结结实实的背包和被褥,像一块巨大的、吸热的烙铁,死死地贴在后背上。
汗水无法畅快排出,只能在那方寸之地积聚、流淌,将厚厚的作训服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闷又热。
仅仅又走了一个小时,很多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立刻裹进了蒸笼。
汗珠顺着额头、鬓角、脖颈滚落,滴进眼里,带来一阵刺痛。
更别说脚了!
长时间的跋涉让脚底板早已被汗水浸透,鞋袜湿漉漉、黏糊糊地裹在一起,每走一步都觉得滑腻难耐。
此刻,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别说之前当鞋垫用的卫生巾已经彻底湿透失效,就算此刻换上传说中王母娘娘法力加持的“裹脚巾”,也抵挡不了这汗水组成的“汪洋大海”了!
当然,这个念头归念头,脚底下那点吸汗的“小装备”,虽然效果聊胜于无,
但有,总比没有强。
至少还能缓冲一下摩擦。
队伍里弥漫着一股因高温和疲惫带来的沉闷压抑。
就在这时,连长和指导员低声交谈了几句。
很快,一阵清脆、富有节奏感的“呱嗒呱嗒”声,伴随着一个嘹亮、带着点少年气的嗓音,如同清泉般注入了这略显沉闷的行列里:
“战友们!向前看——!”
“前面就是补给站——!”
只见六班那对儿出了名的天津相声兄弟——陈熙和刘锦飞,
不知何时从队伍后面灵活地穿插到了中段。
陈熙一手高高举着个军绿色的小喇叭,充当了扩音器;刘锦飞则双手翻飞,两块涂着红漆的快板在他手里如同有了生命,敲击出急促欢快、极具穿透力的节奏点。
两人配合默契,边走边唱,声音虽然带着喘息,却满是鼓动人心的劲儿:
“补给站啊补给站——!”
“不坚持你可看不见——!”
“不是菜呀也不是饭——!”
“思想补给是关键——!”
“哎对!思想补给是关键!”
大部队从两兄弟旁边路过都热情的和他们摆摆手。
两兄弟一激动更是超常又发挥了一段!
“说!竹板这么一打啊,别的咱不夸!
咱夸一夸咱拉练,大步向前跨!
肩头背包沉甸甸,脚下生风刷啦啦!
山路蜿蜒似长龙,嘿!咱是龙鳞放光华!
对!咱是龙鳞放光华!”
“太阳当空照啊,汗珠儿脸上爬,
全体战友不服输,汗水浇开英雄花!
腰板挺得直!口号震山崖:
“再苦再难都不怕!咱们新兵顶呱呱!”
你背包带松了我帮你紧,
他脚步慢了咱拉一把。
战友的情谊比山重,团结一心力量大!
不怕那道阻长,不惧往那坡上爬,
咬紧牙关向前冲,终点就在山脚下!
看!红旗飘在山尖尖,胜利招手笑开颜!
同志们呐,加把劲儿!
咱是钢铁的洪流永向前!
永——向——前!”
兄弟俩的声音和快板声,像一阵活泼的山风,瞬间吹散了部分笼罩在头顶的燥热和沉闷。
疲惫的脸上开始浮现出略带惊奇和笑意的表情,沉重的脚步似乎也受到那节奏的蛊惑,不自觉地想要跟上几分轻松。
虽然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太阳依旧灼热,但那跳动在小黄盆上的口号,和这穿透山路的快板声,无形中为这艰难的上山之路,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天色四合,山风渐凉。
拉练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墨绿色长龙,在崎岖的山道上缓慢移动。
连长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回头望了望渐渐拉开距离的队尾,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子洪亮的号令声又涌了上来,对着身后吼道:“传我口令!后面跟上别掉队!”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撞出清晰的回响。
“是!”紧跟在身后的通讯员小李立刻响亮回应,转身就对一班吼:“口令:后面跟上别掉队!”
口令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顺着队伍向后扩散开去。
一班新兵王刚听到命令,立刻扭头拍向身后二班战友的肩膀,压低声音,带着点完成任务的小兴奋:“嘿!口令:后面跟上别掉队!” 他自觉传得很清晰。
二班的新兵正被沉重的背囊压得龇牙咧嘴,汗水糊住了耳朵,隐约听到“跟上…别…累”,他扯着嗓子对三班喊道:“口令:后面跟上别喊累!” 喊完自己还嘀咕,“对嘛,喊累也没用!”
三班的新兵正埋头走路,就听到个“累”,于是他回头,声音带着点鼓励:“口令:累了你也不能睡!”
四班的新兵听到这话,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皱着眉头努力理解,难道是连长累得需要人捶背?
这逻辑链虽然清奇,但他还是将信将疑地传了出去:“口令:让班长给他捶捶背?” 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五班的听到口令扭头看了看自家班长那张严肃得过分的脸,又看了看前面的队伍,心想:算了,跟着说吧。
他提高音量,带着一种“管他呢”的破罐破摔:“口令:今天晚上谁都不许睡!” 喊完自己都觉得荒谬,但莫名有点解气。
六班的新兵们集体倒抽一口凉气。六班副班长一咬牙,硬着头皮往后吼,试图加入点“杀气”挽回点威严:“口令:谁敢掉队就给他练废!”
旁边的班长猛地扭头瞪了他一眼,一脸“这传的啥啊”的震惊。
七班的新兵们听到前面传来的口令心里哀嚎:这是嫌我们走得不够快啊!走慢了只会更惨!于是七班的传令带着十足的惊恐和催促:“口令:快点走不然更遭罪!”
八班的位置正好是个风口,一阵冷风灌进来,不少人打了个哆嗦。
传令的新兵听到“更遭罪”,再被冷风一激,脑子里瞬间联想到连长强调过的“防感冒”,脱口而出:“口令:天凉大家要保护胃!”
旁边战友一脸茫然:胃?胃跟走路有啥关系?但口令已经传出去了。
九班的新兵挠着后脑勺,彻底迷糊了。他努力整合信息,得出了一个他认为最符合“威严”的解读。他扯着嗓子,带着豁然开朗的困惑喊道:“口令:谁不快走谁是窝囊废!”
口令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传到了队尾的十班。
十班新兵周小舟听到后一个激灵,紧张地看向正好路过他们身边检查队伍的指导员。
指导员也听到了,脚步一顿,脸上写满了问号:“让你们传的什么口令?”
周小舟被指导员看得心慌意乱,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几乎是闭着眼,带着一种“毁灭吧赶紧的”悲壮,用尽平生力气嘶吼出来:
“口令: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山风仿佛都停滞了一瞬。
整个山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队伍最后面的指导员,刚掏出烟盒的手停在半空,烟盒差点掉地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最前面的连长,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走在队伍中段的连长脚步猛然顿住,背影僵硬如铁。
连长的额角,一根青筋,清晰地跳了跳。
而分散在队伍各处的几个班长,此刻表情更是精彩纷呈:有的茫然望天,怀疑人生;有的嘴角抽搐,强忍喷笑;有的则是一脸惊恐,仿佛已经预见到今晚的体能加餐……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种强烈想要爆笑却又死死憋住的奇异氛围。
指导员最终默默地把烟塞回口袋,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口令传的…………还踏马挺有哲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