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县城中心的古戏台前人头攒动,一年一度的元宵庙会热闹非凡。
舞龙舞狮、踩高跷、划旱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空气里弥漫着糖人、炸糕和香烛混合的浓烈气息。
郑卫国老爷子穿着一身簇新的深蓝色唐装,精神矍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紧紧搀扶着比他年长七岁的老伴宝枝儿。
老太太今年虚岁九十七,头发早已全白,但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却依旧清亮,透着温和与慈祥。
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盘扣棉袄,外面套着苏玉梅特意给她买的轻便羽绒马甲。
“老头子,慢点,人多,挤。”
宝枝儿的声音不大,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和沙哑。
“放心,有我呢!”
郑卫国中气十足,小心翼翼地护着老伴穿过熙攘的人群,朝着戏台前专门给老人预留的长条凳区域走去,郑安民和苏玉梅带着闵盈盈,提着刚买的糖葫芦和热乎乎的汤圆,紧紧跟在后面。
戏台上正演着《三娘教子》,高亢激昂的唱腔在喧闹中别有一番韵味。
郑卫国和宝枝儿在老街坊的招呼下,在长条凳上坐了下来,郑安民把带来的软垫给母亲垫在腰后,苏玉梅把汤圆递给二老。
“妈,您尝尝,刚出锅的,黑芝麻馅儿,您最喜欢的。”
苏玉梅轻声说。
宝枝儿笑着点点头,小口地吃着,目光落在戏台上,满是专注和怀念。
“这戏啊,年轻那会儿,你爹带我看过好多遍……”
郑卫国也眯着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偶尔跟着哼唱两句。
闵盈盈拿着糖葫芦,依偎在苏玉梅身边,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热闹的一切,郑安民则不时地看向手机,处理着集团的一些紧急事务,但尽量不打扰父母看戏的兴致。
戏演到高潮处,台上演员一个漂亮的甩袖动作,引得台下观众一片叫好,人群一阵小小的涌动。
就在这时,宝枝儿身后一个看入神的小伙子不小心被旁边的人挤了一下,一个趔趄,手肘猛地撞到了宝枝儿坐着的长条凳!
那长条凳本就有些年头,摆放的地面也不甚平整,这一撞之下,凳子腿一滑!
“哎哟!”
宝枝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向后仰倒下去!
“妈——!”
苏玉梅离得最近,魂飞魄散地尖叫着扑过去,却只抓住了老太太的衣角。
林姿也惊呼一声,但无奈距离有些远。
“老婆子!”
郑卫国目眦欲裂,反应极快地伸手去捞,可终究慢了一步。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在喧闹的锣鼓声中并不刺耳,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所有郑家人的心上!
宝枝儿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后腰部位正硌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老太太当时就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嘴唇哆嗦着,连呻吟都发不出来,只有急促而痛苦的抽气声。
“妈!妈您怎么样?”
郑安民和苏玉梅惊慌失措地围上去,想扶又不敢动。
“别动!别动她!可能是骨头!”
郑卫国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老军人,强压下心头的恐慌,厉声喝止。
他蹲下身,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托住老伴的头颈,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老婆子,你说话,哪儿疼?哪儿疼啊?”
宝枝儿缓过一口气,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都在颤抖,她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腰,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腰……腰断了似的……疼……”
现场一片混乱,好心的街坊帮忙维持秩序,有人打了120,郑安民脸色铁青地指挥着,苏玉梅和林姿紧紧握着老太太冰凉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闵盈盈吓傻了,小脸煞白,紧紧抓着苏玉梅的衣角。
救护车呼啸着将宝枝儿送到了县医院,急诊室里,医生护士匆忙检查,初步判断:腰椎压缩性骨折,位置凶险,更要命的是,老太太年近百岁,骨质疏松极其严重,心肺功能也远不如年轻人,这一摔,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面色凝重地出来找家属。
“情况很不好。高龄老人腰椎骨折,手术风险极高,几乎无法承受,保守治疗的话,长期卧床带来的肺部感染、褥疮、血栓等等并发症,每一项都可能致命……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如同晴天霹雳!郑安民和苏玉梅只觉得天旋地转,郑卫国老爷子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浑浊的老泪瞬间涌了出来。
他戎马半生,经历过枪林弹雨,送走过无数战友,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和无助。
他看着急诊室紧闭的门,仿佛看到了死神冰冷的影子。
宝枝儿被暂时安置在病房里,上了监护仪器,打了止痛针,但剧烈的疼痛让她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稍微清醒一点时,她看到围在床前满脸泪痕的儿子儿媳和孙媳,还有强忍着悲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自责的老伴郑卫国。
老太太虚弱地动了动手指,苏玉梅连忙俯下身。
“妈,您说?”
宝枝儿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安民……玉梅……姿姿......卫国……听着……别……别告诉开叶……”
四个人都愣住了。
“开叶……在忙大事……河阳……几百万人的指望……都在他身上……不能……让他分心……”
老太太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都要喘口气,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别……别拖累孩子……让他……安心……工作……”
“妈!”苏玉梅泣不成声,“开叶要是知道……”
“听我的!”
宝枝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抓住苏玉梅的手腕,枯瘦的手冰凉却带着惊人的力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带着最后的命令和恳求。
“不准说!谁……谁也不准告诉开叶!让他……好好干……为国家……为河阳的百姓……干出个样子来……我……我等着……等着听他的好消息……”
她说完这些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喘息起来,监护仪上的数字一阵波动。
郑卫国紧紧握住老伴另一只冰凉的手,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
“……听你妈的,不告诉开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