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手持百炼钢刀的军士，虎口一震，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刀柄传来，他再也握持不住，手里的刀，竟从中断为两截！
半截刀刃带着最后的哀鸣，“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而另一边，那把新炼出的钢刀，安然无恙。在与百炼钢刀碰撞的刀刃上，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微小白点，不仔细看甚至无法发现。
死寂。
整个工坊，落针可闻。空气中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一丝金铁交鸣后特有的焦糊气味。
所有工匠，都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一个个被施了定身法般，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半截断刃，又看看那把完好无损、散发着幽冷光泽的新刀。
他们的信仰，他们穷尽一生去钻研、去锤炼的百炼钢技艺，在这一刻，被这无可辩驳的事实，碾压得粉碎。
“噗通！”
王铁匠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不是跪凌毅，也不是跪姜维。他跪的，是那把刀，是他作为一个匠人，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属于“器”的巅峰，是他梦寐以求的终极造物。
“神物……真是神物啊……”他老泪纵横，浑浊的眼中满是狂热与敬畏。
随即，他猛地抬起头，像一个最虔诚的学徒，对着凌毅，磕了一个响亮的头。
“凌校尉！老朽有眼不识泰山！请收我为徒！教我这炼钢之法！”
“师傅！”王小锤惊呼，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对任何人如此失态。
“王师傅，万万不可，快快请起！”凌毅连忙上前，要将他扶起。
王铁匠这一跪，仿佛一个信号。周围的工匠们从巨大的震撼中醒悟过来，他们彼此对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羞愧、激动与渴望，然后，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请校尉教我等炼钢之法！”
“我等愿为校尉效死，万死不辞！”
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工坊上空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凌毅看着眼前这群朴实而执着的匠人，心中感慨万千。他赢了。赢得的，不仅仅是一场技术的革新，更是这些代表着大汉最高工艺水平的脊梁的，人心。
姜维大步走过来，激动得双颊涨红，他用力地拍着凌毅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用力的动作：“好！好啊！守正！”
他拿起那把新刀，反复地抚摸着，眼中的光芒，足以照亮整个黑夜。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装备着这种神兵的大汉将士，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克复中原，重铸炎汉荣光的场景。
“守正，”姜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此事，必须立刻上奏陛下！不，还要上奏丞相府蒋公！李严，他休想再动这炉子分毫！”
凌毅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伯约，上奏之时，切记，此事是你右监军姜维，领导有方，统筹全局，发现利国之法。我凌毅，不过是提供了些许不成熟的浅见，奉命行事罢了。”
姜维一愣，随即明白了凌毅的用意。
这是在把泼天的功劳，往他身上推，也是在用他这颗冉冉升起的军中新星，去对抗李严那样的朝中元老。有他顶在前面，凌毅才能安稳地在后方继续研究。
他深深地看了凌毅一眼，没有再多说客套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守正，大恩不言谢！”
说罢，他手持那把足以改变战争格局的钢刀，大步流星地，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凌毅站在原地，看着工坊里重新燃起的熊熊炉火，和那群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与狂热之火的工匠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望着那熊熊炉火，仿佛看到了无数铁水在奔流，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或许，这个时代的变革，就将从这小小的工坊，从这一炉钢水开始。季汉的工业革命……开始了。
成都皇宫，文思殿。
刘禅正趴在书案上，用他新学的算术，验算着蜀郡的赋税账目。炭笔在木板上“沙沙”作响，天子的眉头紧锁，神情专注得像个苦读的书生。
“七千石加三千二百石……”他嘴里嘀咕着，手指在木板上比划，“等于一万零二百石，再减去脚钱、鼠耗……”
正算到关键处，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右监军姜维将军，有十万火急之事觐见！”
姜维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连通传的太监都感染了这份情绪。
刘禅抬起头，看到姜维一身风尘，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
“伯约，何事如此焦急？”
“陛下，凌校尉成功了！”姜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殿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真的炼出了神兵！”
刘禅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前些日子凌毅提到过要去工坊改良兵器的事。当时他只当是一般的技术改进，没太在意。
“神兵？”
姜维没有多说，直接解开红布。一把通体幽黑，刀身上流转着雪花般奇异纹理的环首刀，出现在刘禅面前。
即便刘禅不懂兵器，也能感受到这把刀散发出的不凡气息。那种内敛深沉的锋芒，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伯约，这刀……”
“陛下，请看！”
姜维从旁边取过一根手臂粗的铜烛台，放在地上。然后举起那把刀，轻描淡写地一挥。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沉重的铜烛台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在殿内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晃眼的光芒。
刘禅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这怎么可能？那可是青铜！”
“陛下，更惊人的还在后面。”姜维又从怀里取出一截断刀，双手呈上，“这是我军工坊最好的百炼钢刀，与凌校尉炼制的钢刀对砍，一击之下，当场断为两截！”
刘禅接过那截断刃，仔细观察断口。粗糙的截面上，能清晰看到锻打留下的层叠痕迹，还有一些肉眼可见的细小杂质。
再看姜维手中那把新刀，简直是云泥之别，天壤之分。
“这真是凌先生所炼？”
“千真万确！臣亲眼所见，凌校尉，用一种前所未闻的‘坩埚炼钢法’，在一个泥罐子里，煮出了这样的神兵利器！”
姜维详细汇报了凌毅的炼钢过程，从制作坩埚到建造新炉，从第一次炸炉失败到最终成功，说得绘声绘色。
刘禅听得目瞪口呆。
用泥罐子煮铁水？这听起来比方士炼丹还要荒诞。可眼前这把削铜如泥的钢刀，却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若是我大汉十万将士，皆配此等神兵……”刘禅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正是如此！”姜维单膝跪地，声震殿宇，“陛下，此法一出，我大汉的军力将脱胎换骨！北伐克复中原，指日可待！”
就在君臣二人为这横空出世的神兵而心神激荡之时，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这次步伐沉重，不急不缓，透着几分官场特有的威势。
“陛下，都乡侯、中都护李严求见。”太监小栗子进来禀报，“李侯说，听闻姜将军急匆匆入宫，恐有军情大事，特来旁听，为陛下分忧。”
刘禅和姜维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冷意。
说曹操曹操到，这李严的鼻子，倒是比谁都灵。
“传他进来。”刘禅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李严进殿后，先是按礼行了一礼，然后目光果然落在了姜维手中的钢刀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臣听闻有人在军中工坊标新立异，搞什么炼钢之术，耗费库银，惊扰军心，不知陛下可曾知晓？”
李严的语气不卑不亢，但话里的矛头，明显指向姜维和其背后的凌毅。
刘禅还没开口，姜维已经站了起来。
“李侯，你说的耗费库银，可有实据？我右监军所属工坊，改良器械，乃分内之事！”
“呵，姜将军，”李严冷笑，“你派人烧制了多少新式坩埚？用了多少精铁木炭？这些，难道不是朝廷的钱粮？而且，臣听说这所谓的新法，第一次就炸了炉子，险些酿成大祸，烧了整个工坊。若真出了大事，这个责任，是你姜将军担，还是那个小小的凌校尉担？”
姜维刚要反驳，刘禅举手制止了他。
“李侯，你先看看这个。”
刘禅将那把钢刀递给李严。
李严狐疑地接过刀一看，脸色就瞬间变了。他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岂能看不出这把刀的非凡之处？
“这是……”
“这就是凌校尉耗费库银，炼制的钢刀。”刘禅淡淡地说，“李侯不妨试试它的锋利。”
李严将信将疑地抽刀出鞘，手腕一抖，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森然的银光。单是这挥舞时沉雄的破风声，就让他心中一震。
他走到殿内一根雕花木柱前，试探性地用刀尖轻触。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那坚硬的楠木便如豆腐一般，刀尖已然没入其中。
李严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刀……当真是……好刀……”他喃喃自语，心中的轻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震惊。
“李侯，你现在还觉得，这是在耗费库银吗？”刘禅的语气转冷，“若是我大汉将士皆配此等利器，北伐何愁不胜？收复旧都，又有何难？”
李严知道自己这次踢到了铁板。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乳臭未干的凌毅，真的搞出了名堂，而且搞出的还是这等足以动摇国本的神兵利器。
“陛下圣明。”李严只能躬身认栽，“是臣浅陋了。既然此法有功于国，臣自当全力支持。”
“很好。”刘禅点点头，“那朕就下旨，着令尚书台全力配合此事。姜维，你回去后，立即组织工匠学习新法，务必尽快让我军装备上这种钢刀。”
“臣遵旨！”
李严想走，刘禅却叫住了他。
“李侯且慢。”
“陛下还有何吩咐？”李严心中一紧。
“你方才说，有人惊扰军心，朕很好奇，是谁在传这样的谣言？”
刘禅的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李严却听出了水面下的暗流涌动，那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臣只是道听途说，一时情急……”
“道听途说？”刘禅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李侯身为托孤重臣，骠骑将军，竟然凭道听途说就来朕的面前兴师问罪？你是觉得朕好糊弄，还是觉得姜将军好欺负？”
李严顿时冷汗如雨，浸湿了背心。
“陛下息怒，臣……臣确实鲁莽了。”
“鲁莽？”刘禅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李严面前，目光锐利如刀，“朕看你不是鲁莽，是别有用心！凌校尉为国炼神兵，此乃兴国之举，你不思嘉奖，反而听信流言，横加阻挠。莫非在李侯眼中，我大汉的江山社稷，还不如你那点道听途说来得重要？”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在指责他意图动摇国本了！李严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臣对大汉忠心耿耿……”
“没有最好。”刘禅重新坐下，恢复了那种淡然，“李侯，朕念你是先帝托孤之臣，劳苦功高，今日之事，不与你计较。但若是再有下次，无凭无据，捕风捉影，动摇军心，休怪朕的国法无情。”
李严只能连连称是，躬着身子，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姜维看着御座上那个刚才还一脸稚气，此刻却威严十足的天子，心中震撼不已。
这还是那个凡事皆问相父，看似唯唯诺诺的阿斗吗？
“陛下……”
“伯约，你也看到了。”刘禅重新拿起那把钢刀，轻轻一弹，刀身发出一阵清越的龙吟，“有些人，就是见不得朕好，见不得大汉好啊。凌先生说得对，朕不能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姜维默默点头。
“陛下，那凌校尉那边……”
“你立即去告诉先生这个好消息。”刘禅挥挥手，“告诉他，朕全力支持他的一切尝试。另外，朕要亲自去锦官乡看看他的农业试验。”
“陛下要微服私访？”
“对。”刘禅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朕要亲眼看看，先生是怎么让一亩地多收粮的。”
……
锦官乡，乡署。
凌毅正在查看最新统计的土地丈量数据。经过半个月的努力，全乡的田亩、户籍都重新登记了一遍。
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账面上，锦官乡有良田三千二百亩，丁壮五百六十户。但实际丈量下来，良田竟然有四千一百多亩，丁壮七百二十户。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将近九百亩良田和一百六十户丁壮，从来没有向朝廷交过赋税！
这些隐匿的田地和人口，都被当地的豪强大户私吞了。
“校尉，账册您看过了？”钱三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当初对凌毅阳奉阴违的老农，现在已经成了他最忠实的支持者。不仅因为凌毅兑现了所有承诺，更因为这个年轻的校尉，确实有本事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看过了。”凌毅将竹简放下，“钱三，你觉得这个差距，说明了什么问题？”
钱三虽然不识字，但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情见得多了。
“校尉，这说明有人在私吞田地，瞒报丁口。”
“没错。”凌毅点点头，“而且规模不小。九百亩田，按正常税率，一年至少要上交一百八十石粮食。这些粮食，本该充实国库，支援北伐，现在却进了某些人的私囊。”
钱三的脸色沉了下来。
作为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最恨的就是这种偷奸耍滑的事。
“校尉，那咱们怎么办？”
凌毅沉思片刻。
按照正常程序，他应该将这个情况上报蒋琬，由朝廷派人调查处理。但他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十有八九是不了了之。
那些豪强大户，在当地盘踞多年，关系网错综复杂。除非皇帝亲自过问，否则谁也动不了他们。
但现在，他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钱三，你通知下去，明天开始全乡推广新农具和新农法。所有按照实际丈量结果登记在册的农户，都可以免费领取曲辕犁，免费学习堆肥技术。”
钱三眼睛一亮。
“校尉，这招高明啊！那些隐瞒田地的豪强，肯定坐不住了。”
“对。”凌毅微笑，“他们有两个选择，要么主动补交这么多年拖欠的赋税，要么眼睁睁看着其他农户用新技术大幅增产，而他们只能干瞪眼。”
“不过……”钱三有些担心，“校尉，那些豪强势力不小，万一他们铤而走险……”
“放心。”凌毅拍拍钱三的肩膀，“我既然敢这么做，就有把握应付他们。”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