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被蝴蝶忍那带着微妙颤音,却强行拔高的语调打破。
她脸上的红晕未退,反而因为情绪的激动更显艳丽,紫眸中闪烁着羞恼、不服输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豁出去”的光芒。
“哎呀呀——”她拖长了尾音,声音像是浸了蜜,却又带着明显的刺。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呢。原来先生的‘脸皮’,触感是这样的吗?”
她开始绕着圈子,重点反复“品鉴”那个意外的接触。
“嗯……该怎么形容好呢?”
她用手指轻轻点着下巴,作思考状,眼神却牢牢锁住他。
“比起您平日里那冷冰冰、硬邦邦的态度,倒是……意外地有点软呢?虽然也没什么温度就是了,像一块放在雪地里太久的玉石。”
她不等他反应,又立刻接上,语气更加“诚恳”地分析:
“不过,这算不算是‘工伤’呢?毕竟是因为视察工作,才导致的意外‘接触’。
我需要向总部提交一份详细的报告吗?关于‘特定人员面部皮肤触感及温度评估’之类的?”
她眨了眨眼,无辜又狡黠。
“啊,还有,”
她仿佛恍然大悟,
“这会不会玷污了先生您‘高洁’的声誉?需要我负责吗?比如……‘以身相许’来挽回您的清誉?”
她越说越离谱,用最轻柔的语调,说着最大胆的调侃,试图用这种密集的“语言炮火”掩盖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并逼出他一丝一毫不同于平静的反应。
“说起来,这体验还真是独特呢。我是不是该感谢先生慷慨‘赐予’的这次机会?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如此‘近距离’地……呃,感受到先生的‘存在’呢。”
她几乎是在咬着后槽牙微笑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既是在挑衅他,也是在折磨自己,反复咀嚼着那个意外的细节。
她滔滔不绝,将那个瞬间的接触拆解、分析、扭曲、再包装,用尽了各种迂回又尖刻的言辞,试图将那份尴尬和心悸转嫁出去。
就在她说到“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某种新型草药的副作用,比如会导致人产生瞬间的幻觉……”时。
一直沉默听着、仿佛她只是在评价天气的男人,像是突然被某个无关的念头击中,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
他抬起手,不是回应她的任何一句话,而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暂停”手势。
然后,他用那依旧平稳无波的声线,抛出了一句与当前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哦,有个东西需要你帮忙。”
“……”
蝴蝶忍所有酝酿好的、后续的阴阳怪气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像是一曲喧闹的乐章被强行按下了休止符。
她张了张嘴,紫眸里充满了被打断的错愕和未尽兴的憋闷,以及一丝……被这突兀转折闪了腰的茫然。
他……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她说话?!还是说,她的所有努力,在他眼里,真的就如同背景噪音一般无关紧要?(虽然可能只是骚扰)
话音落下,他甚至没有多看蝴蝶忍一眼,也没有等待她回应的意思,径直便站起了身。
衣袂拂动间带起一丝微弱的药草气息,他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后院连接主屋的廊道走去,目标明确,是储物室的方向。
他就这样把她——这个刚刚还在进行长篇大论、情绪激昂的“受害者”兼“指控者”——
完全晾在了原地,仿佛她刚才那番关于“触感”、“温度”、“工伤”乃至“以身相许”的精彩论述,都不过是掠过耳畔的一阵微风。
吹过便散了,未能在他专注的思绪中留下任何需要即刻处理的痕迹。
他走得不快,但也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背影透着一股“事情就是这样,你跟不跟上来是你的事”的理所当然。
蝴蝶忍还维持着那个微微仰头、准备继续输出观点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混合着错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蓄力一击却打在了空处的巨大失落感。
她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紫眸眨了眨,又眨了眨。
这男人……他……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无奈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所有的阴阳怪气,所有的试探挑衅,在他这种绝对的、仿佛存在于另一个频道的“务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点……可笑。
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泄气般地“哼”了一声,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
还能怎么办?难道真的继续蹲在原地,对着空气发表未完成的“高论”吗?
她迈开步子,带着点不情不愿,却又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跟上了那个已经快要消失在廊道转角的身影。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比刚才那个意外……以及她后续如此“精彩”的发言,更重要。
储物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彻底隔绝。
室内没有窗户,原本应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此刻,男人正不疾不徐地,用手中的蜡烛,将放置在房间角落的其它烛台一一点亮。
烛光跳跃着,次第晕染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却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放大的影子,让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古老而静谧的氛围。
他做完这一切,才转过身,手中持着那根作为火源的蜡烛。
跃动的火光映照着他平静的侧脸,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光斑。
“把门关上。”他平淡地吩咐,仿佛这幽闭的环境是再正常不过的前提。
蝴蝶忍依言照做,心中却疑窦丛生。她紫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敏锐地注意到了房间内侧,那个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异常宽大的衣柜。
那衣柜是传统的左右推拉式,材质古朴,与这间堆放杂物的储物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更重要的是,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那是……他用她这些年写来的、所有的信,亲手折叠成的,无数的纸花。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只见他缓步走到衣柜前,却没有立刻拉开。他静立了片刻,仿佛在调整呼吸,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言的仪式。
然后,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缱绻地,触碰着衣柜的木质滑门。
那动作不像是在打开一个柜子,更像是在触摸爱人的肌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小心翼翼。
他缓慢地,以一种近乎凝滞的速度,开始横向滑动那扇门。
“吱——呀——”
老旧滑轨发出细微而绵长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只有烛火噼啪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随着柜门的缓缓开启,内部的景象,一点一点,如同画卷般展现在蝴蝶忍眼前。
尽管蝴蝶忍早已从工作人员的描述中知晓了这面“花墙”的存在,但“知道”与“亲眼看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当那扇柜门在他缓慢而郑重的推动下,逐渐滑向深处,烛光如同拥有生命的流质,一寸寸漫入柜内,照亮其中的景象时——
蝴蝶忍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倒映出那满柜的、无声盛开的“花海”。
那不是简单的堆积,而是被极其用心地、一簇簇、一层层地安置着。
每一朵纸花,都源自她写过的一封信。那些承载着调侃、试探、乃至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情绪的字句,被他用那双操控着精妙力量、能逆转时间的手,耐心而细致地折叠、塑形,变成了眼前这些形态各异、在烛光下泛着独特纹理和光泽的纸艺花朵。
紫藤花的优雅,蝴蝶的翩跹,一些叫不出名字、却形态别致的花卉……
它们静默地绽放着,挤满了视野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构成了一面巨大、沉默,却仿佛拥有震耳欲聋生命力的墙壁。
这不仅仅是保存,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默的供奉。
而她,是这个秘密唯一的参观者。
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依旧用那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推着滑门,向着房间更深处走去。手中的蜡烛持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移动的聚光灯,依次照亮更多隐藏在阴影中的部分。
随着他的移动,更多的“花样”呈现出来。
有些花朵的颜色因信纸原本的色泽而略有差异,有些则因为折叠手法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姿态。
它们密密麻麻,却又似乎遵循着某种内在的秩序,共同组成了这片令人心神俱震的、无声的洪流。
蝴蝶忍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片由她亲手写就的文字、经由他手转化而成的奇异花园,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绵延不绝。
她所有准备好的言辞,所有试图维持的戏谑和镇定,在这一刻,都被这庞大、沉默、却又无比炽烈的证据冲击得粉碎。
他什么也没说。 可这满柜的花朵,却又仿佛说尽了一切。
他手持蜡烛,在那片无声盛开的纸花之墙前缓缓前行,仿佛一位沉默的巡礼者,最终停在了衣柜的最深处。
那里,似乎有一个与周围景象格格不入的、更为幽静的角落。
烛光摇曳,映照出他微微俯身的轮廓。当他再次直起身时,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束真正的、鲜活的花束。
不同于柜中那些由信纸折叠的、永恒凝固的沉默爱意,这束花鲜活而生动,带着植物特有的、微弱的生命气息。
各式各样的花朵被精心搭配在一起,色彩柔和而自然,与周围纸花的质感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些缠绕的花枝之间,巧妙地系着几张眼熟的信封。蝴蝶忍一眼便认出,那是来自富冈义勇、炼狱杏寿郎、悲鸣屿行冥等各位柱的亲笔信——正是那封集体向他骚扰的信。
他将这些代表“外界”认可与和解的信件,与这束充满生机的真花融为一体。
然后,他转过身。
手持着那束融合了歉意与新生的花,踏着满地摇曳的烛光,一步步,朝着站在门口、已然完全怔住的蝴蝶忍走来。
他的步伐依旧平稳,却比平时更慢,更沉。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在跃动的烛火下,似乎也染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而专注的光彩。
他走来的姿态,不像平日那般疏离或无奈,反而带着一种准备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来的……笨拙的郑重。
像一个准备了很久的表白者,捧着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融合了过往与现在、沉默与声音的礼物,走向他唯一想要赠与的人。
整个储物室安静得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他一步步走近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蝴蝶忍站在原地,紫眸睁得极大,看着他在烛光中向自己走来,看着他手中那束奇异而意义非凡的花,看着他脸上那前所未有、几乎让她不敢确认的认真神情。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挣脱所有的束缚。
蝴蝶忍看着他在烛光中一步步走近,那束奇异的花在他手中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他……这是做什么?)
心底一片冰冷的清醒。那满柜的纸花带来的震撼尚未平复,此刻又添上这束真花的灼烫。
她看得懂他眼中的东西,那是一种她许久之前就已熟悉、却又刻意回避的专注。
(真是……狡猾啊。)
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将她所有的信件化作无声的告白,又将同僚们的歉意编织进新的开始。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执着,知道她的背负,却还是选择在此刻,捧出这一切。
(我……)
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触碰到布料下冰冷的刀镡。那坚硬的触感瞬间刺穿了眼前迷离的氛围。
(我还要为姐姐报仇。)
这个念头如同淬冰的刀,斩断所有旖旎的遐思。香奈惠姐姐温柔的笑容、染血的羽织、最后轻抚她脸颊的冰凉手指……
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比任何烛光都更鲜明,比任何花束都更沉重。
(鬼还没有杀尽,仇恨尚未洗雪。这条命,这颗心,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她看着他已经走到面前,能清晰看见他眼底跃动的烛火,以及那深处不容错辨的、沉寂已久却在此刻燃烧起来的期待。
(对他……)
并非全无感觉。那样一个特殊的人,用最笨拙又最执着的方式闯入她的生命,留下满柜无法忽视的痕迹。
会因他的平静而气恼,会因他的无奈而窃喜,会在风雪中贪恋那一瞬的温暖。
但这点点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就被更深处冰冷的复仇执念所吞没。
(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也可能以后也不能,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储物室内混合着烛烟、旧木、真花淡香以及他身上清苦药草的气息涌入胸腔。那束花近在咫尺,几乎要触碰到她的羽织。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紫水晶般的眸子里,所有的震动与迷茫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的温柔。
她的手,没有抬起去接那束花。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将那难得一见的、近乎郑重的神情勾勒得更加清晰。
他手中的花束微微向前递出,仿佛一个等待被接受的、沉默的仪式。
蝴蝶忍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所有的心理建设、那些关于复仇与责任的冰冷誓言,都在他这沉默的注视和这束意义不明的花前剧烈摇晃。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鼓噪着。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调子,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碎了她所有纷乱的、自作多情的猜测:
“带给他们吧。”
“……”
蝴蝶忍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双刚刚还盈满了复杂挣扎的紫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不加掩饰的茫然和错愕。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紧张出现了幻听。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石化,目光落在花束上那些系着的信封上,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
“我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花,”
他顿了顿,像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这略显杂乱的花束组合,“随便选了点。”
“……”
带、带给……他们?
他们??!
指的是……富冈先生?炼狱先生?悲鸣屿先生……?那些柱们?!
所以这束花……这精心挑选(哪怕是“随便选了点”)的真花,这缠绕着道歉信的花枝,这烛光下郑重其事的交付……
从头到尾,都、不、是、给、她、的?!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所有翻腾的心绪,只留下刺骨的清醒和……一种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极度羞窘。
她刚才……都在想些什么?!那些关于表白、关于回应、关于复仇与情感的激烈挣扎……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像一场由她自编自导的、蹩脚又可笑的独角戏!
她的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无地自容。
他看着依旧僵在原地、表情空白的她,似乎有些不解她为何没有立刻接过,只是平静地又将花束往前递了递,烛光在他眼中平稳地跳跃着。
“……”蝴蝶忍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